第八十六章 夜袭曹营斗夏侯
惇，魏之元功，勋书竹帛。
——司马炎
“嘎嘎嘎～”
伴着铁索尖锐的摩擦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升起，平阿城中大军拥簇而出，到了护城河外，又分成左右两路，依序远去。
张勋伫立城楼，远远眺望。
脑海里回忆着这几日来孙策文勋武得、处波不惊的英姿雄风，心中不免感慨：此子少年英雄，值此乱世，他日必可窃鼎封侯也！
可惜，可惜其父孙坚早亡，孙策还太小，无依无靠，留在自家主公这儿，终归是一无所成的。
张勋与这个小了自己二十载的弟弟，也算是一见如故，当年的雄心壮志，还有本已被岁月尘封的那团熊熊烈火，再次沸腾起来。
能帮到孙策，也是弥补曾经的遗憾。
张勋已经打定主意，千难万阻，粉身碎骨，也要给老弟搏一个前程！
……
袁欣骑着马，跟着部队，不紧不慢。
她昂着头，目不转睛，绝美的面容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冰冷至极。
闲言碎语，加上一些异样的目光，让这个在金屋中长大的女孩子有些不适应和厌恶，可身为上位者那种骨子里的尊严和骄傲，迫使她不愿理会、视而不见。
没有了阿谀奉承，也再没人围着她转。大家一块儿扬鞭策马，喝酒吃肉，畅所欲言，逍遥自在！
这不正是她一直向往的吗？可是，她竟有些抵触，也有些好奇，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偷偷瞄了眼队伍前面的少年，那个鼻子上有着刀疤、年纪比自个儿还小上一岁的男孩儿，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以前，他把自己的父亲奉为偶像，诸侯低眉称臣，士卒言听计从，百姓举手颂扬，在她眼中，父亲本是无所不能的。可到了今时今地，在这群真正的热血战士眼中，父亲，屁都不是！
他们勇敢、善良、忠义，那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是她在寿春前所未见的。没有称颂，没有安逸，这里，只有死亡与绝望。
世界观在崩塌，她那可怜的骄傲和自尊心，也慢慢消糜殆尽。
远处灯火影影绰绰，也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生。
孙策拔剑，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身后的袁欣，蓦然觉她的娇躯居然在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这小祖宗居然也知道怕？孙策顾不得嘲讽，心头苦笑。
“礼让，待会儿保护好袁小姐的安全，少了一根头，唯你是问！”
袁欣霍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心一时五味杂陈。
“啊～”宋谦哀嚎一声，保护她？那自个儿还怎么痛痛快快地屠杀啊。
“不是说好了一视同仁、人人平等的么！”只闻得他小声嘟囔了句。
……
曹军大营。
先前的大捷使得三军军心振奋，也一解连日来的萎靡之气，然而作为主将夏侯惇一向治军严谨，胜不骄，败不馁。
因此，在打扫好战场之后，周边的行军大帐，除了依旧燃着的星星篝火，再次恢复了黑暗。整个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裹着厚重的铠甲，夏侯惇卧榻而眠。多年的征战杀伐，他早已养成了习惯，不穿着这身武甲，反而睡不着了。
因此，睡前他总会先沐浴一番，褪去身上的血腥味，再细心的用纱布将盔甲洗刷一遍，穿戴好了就寝。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习惯，比如现在。
“敌袭！有敌人攻进来啦！”
“哐哐哐～”外面金锣敲得震天响，夏侯惇一骨碌坐到榻沿，取过枕旁的佩剑冲出大帐。
但见四周帐篷火起，人来人往，乱作一团。
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为厮杀，专焚营帐，真是妙计啊！
“叔父！”曹昂快马冲至，一勒缰绳，稳稳落下。
“情况如何？”夏侯惇问。
“是袁术的人，约有千余众！”曹昂迅答道。
“千余人？”夏侯惇眸光一厉，冷笑：“些许残兵，亦敢来此求战，真是找死！击鼓，破敌！”
“咚咚咚～”第一声鼓起，继而四周响应，接着，鼓声大噪！
早有亲随牵来战马，夏侯惇擎刀上骑，凛然杀出。
能烧的都已经烧着了，此时的曹营，被火光照耀得一片通明，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黑夜里的流星。
“将军，都点着了！”孙河来报。
孙策连砍数敌，方回头看他，道：“好，命令弟兄们坚持住，务必为桥将军争取更多的时间！”
“诺！”孙河高喝一声，“弟兄们，背水一战，有死无生！”反身再次杀入敌营。
养兵千日，正为今时。
再次来到这里，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倒下，如此真切的场景，站在战场中央的袁欣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一动也不能动。
目睹一张张扭曲的面容在自己跟前倒下，还有一声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如针般往耳朵里钻，那种面对死亡的直接和无助，就像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个少年，刺激着脆弱而处在内疚当中的少女。
所以她闭上了眼睛，堵住耳朵，疯似的尖叫。
“小心！”她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滚烫的热血便溅了自己一脸。来人推了她一下，力气之大，她一个踉跄，眼前的景象也慢慢清晰起来，是一张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狰狞的面孔。
“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啊？啊！”他歇斯底地咆哮。
孙策简直愤怒到了极点，自己的弟兄们在拼命，这位大小姐却在战场中悠闲地看着风景，平时蛮不讲理就算了，关键时候还惹是生非，这种人，他一辈子没见过，也一辈子不想再见！
“宋礼让！宋谦个王八蛋呢！”孙策环顾嚷叫。
“哎哎～在呢！”也不知从哪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宋谦一抹脸上的血液，憨憨一笑：“公子，您叫俺？”
“我他娘的让你保护她，你死哪去了！就说你行不行，不行老子立马换人！”孙策也不废话，这节骨眼上，还嬉皮笑脸的，他孙策不认帐！
“这这这……”宋谦那个无辜啊，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辩解。
“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她，少了一根汗毛，你也别活着来见我了！”孙策一脸严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丢下这句话，孙策转身再次杀进重围，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做。
面对十倍于己的曹军精锐，孙策根本不需要辨别，长剑所指，必有死伤。
正杀得兴起，孙策忽觉脑后生风，下意识一个斜侧，凛冽刀锋，贴着自己的面门飞过。
“聿聿～”骏马回身吐了两口浊气，背上，是黑甲裹身的地狱恶煞，那双血红的双眸，分外醒目。
夏侯惇？！
孙策心头一颤，但身为三军统帅，他孙家，还真谁都没怕过！
无多他语，夏侯惇纵马再杀，孙策一咬牙，准备硬接。
“夏侯匹夫，休伤吾主！”一声乍喝，斜刺里杀出一个壮汉，不是华雄又是谁。
“华雄？”夏侯惇凝视着来人手中的长刀，缓缓开口，语气中自有股异样与重视的意味。
“正是你华爷爷我！”华雄嘿嘿一笑，下一刻，敛神收容，举刀如猛虎般直奔夏侯惇而去。
他二人本是绝顶的高手，用刀的手法又都是大开大合，只一碰面，便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不知不觉，四周众人都自觉地退到一边，一丈之内，俨然成了他二人的角斗场。
须臾间，已是二三十回合下来，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孙策心急：“人杰，我来助你！”
孙策胯下【银月】刚动，却又一杆长枪直奔自己面门而来。
孙策提剑挑飞，那人也不施下招，却是一脸笑意地看着孙策：“孙伯符，你的对手是我！”
只见来人覆兜鍪，身裹唐猊，腰束狮蛮，好一个俊俏小将军！
“曹昂！”孙策莞尔，“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阴魂不散？你不觉得我们俩可以乘着今夜，来个一决胜负么？”曹昂眯了眯眼睛，周围的熊熊烈火，熏得他脸颊滚烫。
“夏侯惇、曹昂都在此，我乘机纠缠于他，彼军无主，必然大乱。也罢，先与他耍斗一番！”
孙策心中既有了主意，笑道：“你说得不错，今日难得一遇，你我便争个胜负，也好过日后千般口舌之争！”
“爽快！接招！”曹昂大喝一声，挺枪来战。
孙策面容一肃，持剑迎上，手下却留了三分力气。即便这般，二人斗得也是有来有往，难分难解。
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正是大梦出醒时，鏖战一夜，曹、袁两军却丝毫没有罢兵的意思，曹昂、孙策二人亦是愈战愈酣。
“报～大事不好，我军龙亢缁重受伏，已经全军覆没啦！”犹如一声惊雷，在清晨的战场中传开。
“什么！”夏侯惇惊呼，曹军亦是瞬间陷入混乱。
“孙策，你居然耍诈！”曹昂暴怒，顿时，长枪如雨点般刺来。
眼看着身边最后一位亲卫倒下，孙策再没玩弄的闲情，奋力一剑，竟直接将曹昂刺来的长枪斩成两节。
“大事已成，撤！”孙策回身高喝。
“撤！”依稀传来自家将士的呼应。
“孙伯符，你不许走！”曹昂再追，一把攥住孙策的肩膀。
孙策一抖肩膀，也不见多用力，反手将曹昂狠摔在地，用着居高临下的姿态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到此为止吧！”
另一处，激战中的华雄虚晃一刀，却是乘着夏侯惇躲闪的空当立马抽身，嘿嘿一笑：“刀法不错，爷爷下次在陪你玩！”随后，闪入人海中消失不见。
夏侯惇没有追，却恰巧目睹了曹昂与孙策最后决斗的场景，直到曹昂被孙策单臂抱倒。
竟能一击完胜子修！
夏侯惇虎目半眯，有如此实力，却迟迟不取胜，结果只有一个，他意在纠缠自己和这一万青州兵，为援军争取时间。那么龙亢运来的缁重遇伏，也就说得通了。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武学怪力，更兼此般才智心机，若日后不能为我主所用，必为大患！”
“孙伯符，你给老子站住，咱们俩的决斗还没结束呢，你他娘的胆小鬼！”曹昂一骨碌起身，憋红了脸冲孙策的背影破口大骂。
感觉肩膀被人用力的按住，曹昂回，看到的是叔父那张坚毅粗犷的面容。
“你已经输了，我们也都输了！”他说。
“叔父为什么这么说，这一仗不是我们赢了么？”曹昂感到纳闷，虽然因为大意而被孙策乘机摔了一跤，可自己并没有受到丁点损伤，仍有一战之力，又怎么能说输了呢？至于这一役，他曹军以无敌姿态，几乎全歼了对面袁军，何来惨败？
一万精锐，却被千余敌众周旋了整整一夜，也能叫赢？更何况，缁重遭袭，袁军的目的已经达成，可以说，己军是一败涂地啊！
夏侯惇不免感叹：单凭以上这些，子修就比孙策那小子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拔营，撤军！”夏侯惇语出惊人，惊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将军，我们……”虽然慑于主帅虎威，终究还是有人心有不甘。
“我说撤军就撤军！”夏侯惇猛一瞪他，凌厉咆哮。
他是曹操所器重的心腹，也知道主公对此次征战的重视，所以在说出“撤军”两个字的时候，他心里也十分不好受，甚至有些憋屈。可那又怎么样，战争不是赢就是输，现在己军丢了粮草，没了补给，强在这里死撑，只会输的更惨。当断则断，这是他作为三军统帅，所存在的价值。
此刻，曹昂平静地凝望着远方：“孙策，下一次，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又会是谁胜谁负呢？”
……
几十个人撒开脚丫子在丛林里狂奔，他们衣衫褴褛，连滚带爬，丝毫没有了之前一往无前、奋不顾身的意气风。
直到一个人倒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或躺或坐，与厚土做着最亲密的接触，然后大口的喘息，就好像几辈子没呼吸过一样。
“呵呵～哈哈～”
也不知谁起的头，他们疯了似的仰天大笑，互相指着，直到彼此的脸上都浸满了泪水。
是对自己死里逃生的庆幸喜悦？还是为死去的同袍们感到心痛？
孙策不知道，所有人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想哭，所以就哭了。
他们参差地跪着，向着烟火飘渺的远方，深深祈祷。
“兄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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