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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可畏


笑笑那庶兄尚未及冠,一年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例钱,还嫌不够花,撺掇着如夫人在她阿娘面前诉委屈。她阿娘但凡有一盏茶时辰的耽搁,那母子俩就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都搬去金银行估价作典。这自然不会是真的,猴戏一般演上几场,无非是为了在她阿爹面前表白表白。也就是阿娘仁善,才每每教那母子二人轻易得逞。

        没成家没办差的郎君除了自家中长辈那里得来的年节赏赐,大抵都没甚大宗进项,也不像女郎一般有些必须得置办的首饰,能攒下这点体己总归不易。可若要笑笑凭此高看他一眼,那是万万不能的。

        桓子安本就没指望从易含章仅剩的亲近人那里得个好脸色。他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倒出一枚钥匙:“赎金怎么攒都不够,我们当时商量过,含章的大部分嫁妆是提前过来的,封在……我俩原先的新房后院,这么久了,始终不曾挪动。那些家具布匹都是第一等的物料,方便淘换,出手就能换不少金,上好的绢帛更能在外面当财货使。古董字画往往有价无市,着急卖出去也得不了好价钱。不过春江阁的辜掌院机敏市侩,若是以实物做抵,多给出去些,左不过让她三分利,便可解燃眉之急。”

        笑笑接过钥匙和锦盒,终于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原来你们早就有对策了,原来阿姐不是没有离开春江阁的一点可能,所以……所以从来就不是钱的事。”

        她的心里涌上一股极浅的异样情绪:“不对啊,你说的,含章阿姐说的,桓宣义说的,辜掌院说的……你们各有各的说法,明明是一样的事,统统说的不一样。可不管如何说,你们既有主意,照着去做总能让一潭死水活泛点,怎么还会由着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世间艰难事,莫过人言可畏。”

        桓家两兄弟都没说话,这突兀言语来自那推门而入的作命妇大妆的中年妇人。

        “母亲!”

        “婶母。”

        “休要多言。这府里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她目光凛凛,说话时颊边有两道深刻纹路显现出来,见笑笑攥紧了手上的东西,桓夫人眼含赞许,“易大娘子沦落至此,还能有你这么个贴心人,是她有后福。”

        笑笑本能的排斥,往桓子衡身边站了点。这夫人的道行想来有点高,她恐怕惹不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她眼里的轻蔑和脸上的虚伪根本就没有掩藏,谁都能看出来。她实实在在办下了坏事,当着人的面偏又坦坦荡荡的。

        单看桓子安那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便可知,抛开他们读书人最讲究的孝道不提,桓夫人对上她这棵独苗,为娘的毫无疑问是占据统御威慑地位的。

        含章与桓郎不能相守,这功劳起码得分给桓夫人大半。在她面前,原本有几分山南儿郎脾性的桓子衡都立时化身华京世家郎君,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也是笑笑年纪小,对这等当家主母犯怵,小半天才敢鼓足勇气问:“我含章阿姐究竟何处不好,才让你们初时满意,现在却百般嫌弃?”

        桓夫人先前不过客气一下,这会子扫过来的目光倒含了点真心实意:“易大娘子从前是很好,要不然我也不会拉下脸上赶着替我儿求娶。当初易家势大,桓家却日渐衰微,能让他家同意这桩不算门当户对的姻缘,固然是为着大郎这个人还算出挑,却也有我殚精竭虑才能万般周全的苦劳。”

        桓子安大约是想到了从前和易含章相处的情形,眼眶一度变得红红的。

        这问心斋里唯有桓夫人最为镇定:“把那株姿容娴雅、端赖柔嘉的倾世名花捧于手心,原是我这辈子替桓家替桓氏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多少个日夜,想到那样毓质名门的大家闺秀会成为桓家的儿媳妇,接替我的地位,襄助她的郎君,夫妻琴瑟和鸣,齐心教养子嗣,携手共度余生,让整个桓氏重现当年荣光,无愧百年祠堂供奉的列祖列宗,我便能安然合眼。”

        “我阿姐这个人又没变,你说的这些难道她现在就做不成了吗?”笑笑不屑,“况且那是你的夙愿,又不是我阿姐的,桓大郎君未必就有这个想头,夫人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桓夫人亦不过怅惘片刻,这便恢复了先前心肠:“易家经此一难,想要起复,比登天还难。平川易氏甫一出事便将他家除名,门生故旧纷纷与之割席,连宫里的贵妃都同娘家断了联系。易家满门清高孤傲,易夫人和她妯娌带着几位小娘子在教坊自缢明志,那迁徙沧浪海的前太师,听说亦曾有自绝明辨之举。”

        笑笑越听越不对:“蝼蚁尚且偷生,怎么我阿姐好好活着还有错了?易家人都没了,她不惜命自珍,流放的易太师又当如何自处?易家的案子要靠谁来翻?靠运气?还是靠天上掉下来的好心?连早就订了婚马上要成亲的郎婿都能将她抛弃,谁能有她自个儿靠得住啊?”

        “听闻易家女眷罚没教坊的那刻,我便让大郎上下照应,夫君亦在朝中苦苦奔走,寻谋一丝回转之机。听闻易家女眷尽数在教坊自缢的那刻,我便同夫君达成共识,祸不及出嫁女,无论如何那是我桓家儿妇,便是未全礼,也应有冢妇之尊。”桓夫人拨弄着腕上念珠,“可我带着人去教坊替易家收尸,把十数卷草席一一看过,却寻不到那张熟悉的脸。”

        笑笑不禁追问:“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那一步半步吗?”

        “能活着自然是好。”桓夫人眉目慈悲,连语气都是温柔的,“可她要活着啊,这亲事便不成了。”

        桓子安悲愤交加,强自按捺住心痛,道:“母亲,是我家弃她家在先,含章没错!”

        桓夫人语带凝重:“若我同你父亲还有一子,便是你豁出身家性命要接管易家的烂摊子,我们也只会给你全部支持。大郎啊,可你偏生是独子!偌大的桓家还等着你继承,你先辈的牌位就在祠堂里看着,你的三个姐姐期盼着弟弟能担起一个可靠的娘家,这样她们日后在婆家才有底气。建康我儿,你青梅竹马的含章重要,你相伴廿载的亲人就不重要了?”

        桓子安痛心道:“若我能如约娶了含章,她也是我的亲人,是咱们的亲人!”

        话尽于此,桓夫人仍未有悔色:“易含章当初要是干脆利落抹了脖子,便是你成了那刻薄没心肝的,我同你父亲压也要压着你亲自替她收敛,恭恭敬敬请了神主牌位,三书六礼一个不落,就算是冥婚也一样给你操办的盛大如常。上拜天地,下拜高堂,亲友共鉴,族谱为证,担得汝妻之名,受得子孙祭祀,她易含章就是我桓家独一无二的承冢之妇!”

        笑笑抱着锦盒的手一颤。

        华京真是个很矛盾的地方,人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多变的。不像她们山南,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了便去做让人欢喜的事,谁管那许多。

        桓夫人那菩萨般的慈善面目下是茫然是费解:“可她没死。”

        “那么多人都死了,偏偏她就没死。”桓夫人手上的红玉珠串叮叮当当跌落在地,“那样惹眼的如花美眷,一朝失了父族看顾,不知有多少人动了心思。是我不知我儿心爱她至极?可心爱又如何?儿啊,实是你护她不得,桓家亦招架不起!”

        笑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主动同桓夫人说话了,这人好像总有本事把一些歪理邪说刻画动听,想方设法要把人给绕进去。

        桓夫人没管地上仍在蹦哒的珠子,反而扬声喊了人进来:“这匣子里放着当年许婚的文书,易家那份抄家时便没了,这是桓家的,烦劳小娘子带给易大娘子。当日我们允诺聘金千两,易家尽数归拢到了嫁妆里,现下桓氏建康与易氏含章婚事不谐,却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我已命人将一千两黄金兑成了等额飞钱,俱在这匣子里,请这位小娘子过目。你身旁那位是桓家庶长房的五郎,建业侄儿,你也来做个见证。”

        笑笑心内道一句他家背信弃义,便和桓子衡一道上前,确认内容无误。

        桓夫人从袖里抽出一份田契样式的东西,放好了便合上匣子,亲自交到笑笑手里:“易家抬来的一部分嫁妆还在先前的屋子里,也应一并交还给大娘。只是太师府邸已经抄没收官,大娘当时留着压箱底没抬来的金银地契也随着易家离散,眼下怕是没有空闲地方摆放。仙游野上有一处庄子,原是我给大郎新妇预备的,没让人知道,早落了大娘的名讳。我与她到底和睦一场,算是临别赠礼,她若有什么打算,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索性今日人多嘈杂,晚些时候我便让人悄悄送过去。”

        含章那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笑笑便没有推拒:“唐突收下,未知阿姐肯否。她要不愿,我可是要拿来还给你们的。”

        “门外的嬷嬷是我的心腹,你走时把她领上,春江阁的掌院让她去应对,你们两个女郎碰上那等人物总是要吃亏上当的。含章那里……桓家该给她的已经还给她了,大郎的心意和我的心意也都给她了。这补偿与她受到的伤痛相比定然是不够的。有朝一日去了地底下,我也没脸去见她母亲、我那手帕交。”桓夫人语毕起身,自顾自出门,“总归今生无缘,往后再多艰难险阻,唯望她珍重而已。”

        门外果然候着一嬷嬷:“大郎,昏仪开始了,万不敢让公主久候。”

        桓子衡便送笑笑出府。

        没走几步,只听到震天唢呐声中一道悲切哀叹:“山之南漠之北,天涯海角随处都好,小娘子,请你带含章走。”

        笑笑手捧着价值一千又二十金的飞钱,耳若未闻,目不斜视,自然而然地从这喜气冲天的宅院走过。

        她这时才懂得,原来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没有期许,任凭周遭的风景再动人,她也是看不见的。

        桓建康新结的婚事未必如他家想象的那般美好,易含章没了的婚事倒带来些疏解困顿的意外之财。

        人世间的境遇真让人说不准,往后的路,谁比谁更艰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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