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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腌臜


笑笑观望着这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宅邸,想到这一切喜庆布置本该是阿姐来享受,她便替含章难过。不过这事她说了不算,含章阿姐心里究竟有多痛,笑笑实则拿不准。

        况且桓夫人派来的心腹嬷嬷也还紧紧跟着,如今把该争的气争了,看样子桓家是不乐意再跟易家扯上干系的,她一外人便不好多言。

        在山南时,笑笑瞧见过弃妇,每个被抛却的日子里都充斥着嗟叹,却从来不肯多抱怨那个抛弃她的人,只会把自己往尘埃里贬低。若再有个对家,那更是不依不饶了。虽说华京的规矩比别处大,可笑笑总觉得依易含章的心气,当不至于此。

        君既无心,妾如何不敢休?似她阿娘和如夫人一般,两个人一道争闲气,争来争去还争不到一颗完整的心,就这么空耗着年华在一棵树上吊死最不上算了。

        笑笑一走出十万大山,就见到外面原野平川。人一旦有了出路,说不准往后便俱是平坦大道。眼下便是痛楚些,只管把这个砍迈过去就好了。

        横竖赎身的钱已经到手了,若那辜掌院不使幺蛾子手段,还能剩下好多,足够阿姐去漠北寻易太师。听说那里的人也是一般的豪气大方,比之山南更甚。地是辽阔的,天是明朗的,想来在那里人的心境也会舒畅平和。含章若能跟着她阿爹在漠北安稳过活,笑笑便更放心了。

        如此,出宅院的这一路上见到那说不尽道不完的热闹情景,笑笑就没太尖酸讽刺。

        说来可笑,来时她二人偷偷摸摸走了偏门弯路,去时倒有人领着从前门光明正大的出来。

        “陛下嫁女,桓家娶妇。一来一往的,想是大半个华京城的人都来了?怪道这样好的天,仙游野上的人那样少。”车水马龙中,笑笑随着那嬷嬷的指引坐上了一辆青布盖儿的家常马车,她扒在车窗边,“今日之事,有劳桓郎君仗义相助。”

        “来看一看,应当的。”桓子衡青衫落拓,极是温和从容,恰又逆光站着,氤氲之下,眉目便显出缱绻,“独我一人,在窕娘那摊子上消磨半天,也是不敢来的。”

        笑笑觉着这桓建业桓五郎真是个好心人,办好心事还不忘说好心话来让人安好心!她便在车夫的吆喝声中同这位大好人告别:“骤然相逢,未必有再见之期。前路悠远,郎君当前程似锦、万事顺遂呀!”

        阿娘总说,她虽灵巧,也不会招所有人喜欢,出门在外,嘴巴甜点一准没错。

        不过这话碰上那些个人精就时灵时不灵的了。再要遇着那人精中的翘楚,一转眼珠能有七八个心眼浮起的,饶是笑笑磨破了嘴皮子,又搬出桓家那老成嬷嬷来镇场子,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春江阁后院,一间熏得要人命的屋子里,笑笑一蹦三尺高:“你要两万两银子,我这就能给你值一千零二十金的飞钱,也够一万两百银了,又准你从阿姐的陪嫁里挑几样好的估价,怎么就‘不能够’了?”

        此间主人温柔小意,拉着笑笑的手,恳切道:“什么金啊银啊,好俗气物什,我总是同人家讲,我最不在乎这个的。此事委实不与钱财相干,只为着一片心罢了。傻笑笑,妈妈岂会坑骗你?更没有坐地起价的意思,你着实误会了。”

        “我自有亲娘,你别想压我头上。”笑笑才不信这些花里胡哨的鬼话,“你把我阿姐藏到何处去了?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桓府的马车自然比那王家父子的老马破车快上不少,笑笑与桓家嬷嬷自春江阁侧门而入,本是要先寻得含章一道的,谁知还没挨着她们暂居的别院的边,就让辜怜兮带着人邀到了她屋里。好茶好水招待着,辜掌院亲自作陪,既不让她们见人,也不肯应下赎金放了身契。

        来的路上她们便商议好了,笑笑只管虚张声势,见到不合理的地方便补充附和,余下的要紧事都交给嬷嬷。但桓家嬷嬷同辜怜兮争论了几个来回,碰上这等巧言令色的花楼女子,完全不占上风。

        这倒不是桓夫人心口不一,故意指派了个糊涂不顶事的专门来扯人后腿。桓家人多眼杂,这嬷嬷替桓夫人处置过许多刁奴恶仆,是个能干有决断的。那些人再不好,不论家生的还是外头买来的,总还是良家子,没太多剪不断的花花心肠。她或是疾言厉色,或是鞭笞责骂,或是威胁恐吓,迟早能把着脉,一一分化对付。

        但她这使惯了的宅门招数,对见多了风吹雨打且本人更能兴风作浪的外头路数的辜怜兮不顶用。

        嬷嬷心里没数,口上可不敢停,此刻亦搬出了新证:“我家主人打听过,辜掌院当日趁人不备提前下手买来易大娘子,满破使了三五百金。眼下能得的远比两千金还多,简直是利滚利的生意,且不说那些勤恳劳作的农户,便是那等商贾巨富,一笔买卖下来都难获如此暴利。说到底你这里并不是寻常正经营生,能有乍富财运,掌院很该知足了!”

        她连敲带打,端出掌事嬷嬷的架势:“别说华京易家眼下落魄,易氏一族盘踞平川日久,到底是经年大族,不会不照应同根同源的子侄。再不然,宫里的贵妃总还在,圣眷优渥十数载,试问谁人敢小觑?易太师佐政数十年,简在帝心,早晚必有起复。莫非到那时,辜掌院才肯罢休?那便不止老身一介仆妇同这小娘子二人与掌院计较了,未知上头的贵人们又会容忍春江阁肆意到几时?”

        辜怜兮随她说完,才噗嗤一笑,举着团扇掩了掩口角,面上看不出丝毫畏惧:“你们可都学着点,这嬷嬷好大的威风,说得奴好生害怕哟。”

        屋内原立了几个学规矩的花娘并才留了头的小丫头,闻言便是一阵轻佻笑声。

        明明辜掌院的儿子都比笑笑大上好几岁了,扮起小女子腔调来还带着股惑人的妩媚。她执了个象牙柄素罗面的团扇,那上头的双面纹绣栩栩如生,妖娆杜鹃刺透出清丽莲花,翻来覆去之间,让人隐约晃神。

        那红艳艳的嘴唇遮都遮不住,可能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像笑笑听过的戏文里唱的那会吐丝的妖精似的,一张一合便勾了人去:“我一个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妇道人家,操持着偌大的春江阁,养下这么些女孩儿,管着几十上百口人的吃喝嚼用,已然很不容易了。老人家不说怜我惜我,何苦要来诓我?”

        笑笑难为情的同嬷嬷对视,均给她酸倒牙。

        “没记错的话,事发前,你们两家原定在三日后结亲,那我过了许久去教坊挑人的时候,她怎么还在呢?易家要真有转圜机遇,易大娘子早该是贵府的儿媳妇了。我是没念过几句书,也晓得在贵人面前做小伏低的道理。易家这档子事如何处置,左右都是天子的意思。陛下念着你,是陛下恩泽。陛下要不念着你,亦是陛下恩典。易太师给判了流放,没要了他的命去,已然是看在过往功绩的份上。这般不知足,再要他原样回来……易家难不成要让天子认错?”辜怜兮美目飞扬,顾盼生姿,毫不在意嬷嬷所言,还有兴致同周围人闲话,“这些人可真会想,怎么什么好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扒拉?”

        笑笑隐隐觉得不大好。

        “掌院就直说吧,多少赎金才肯放人?”嬷嬷给她臊得羞红了脸,兼之拿来唬人的话被戳破,很是镇了镇心中慌乱才迟疑着说,“冥顽不灵,油盐不进,莫非辜掌院根本不打算放人?”

        “笑笑啊,我早同你说了,今日是可贞的出阁宴。她都听话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见笑笑后知后觉瞪大了眼睛,辜怜兮眼波流转,长长的指甲直点人眉心,划出深刻印记,“那女儿眼角眉稍的花月斜红,美如云霞,还是我亲手描绘。今日之后,我的可贞便是临江池畔仙游野上最负盛名的花娘,他日冠盖京华也未可知啊。”

        笑笑觉出痛感,扭脸一个闪躲:“是,风尘是有凄苦,阿姐也总说花娘都是被老子娘卖进来的,再不然就是如她一般家里犯了事的,一天到晚在这待着,心里不知有多少苦楚没处倒,难免有些憋闷。让我多怜悯顾惜,轻易不要同她们争执。可上到你认了的女儿,下到那些预备的姑娘,这楼里的花娘谁没有背着人流过泪?你说的天花乱坠,我阿姐又为何要放着能笑的日子不过,把自家搭进来同你一道哭?”

        昂贵团扇磕在了硬木桌角,破碎的象牙饰物划破了原就娇嫩的扇面,让屋内好一阵寂静。

        辜怜兮不妨这小娘子还能说出这等话,罕见的嗫嚅。

        桓家嬷嬷瞅着空档插了嘴:“老身奉了主家命令而来,是是非非,总要见了易大娘子问个明白,才算尘埃落定。”

        “晚了。”

        辜怜兮想是被气着了,也顾不得修炼“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没再搭理她们,反而命人撵了出去。

        笑笑一面惦记着同她问清楚那话里的意思,一面又没忘记跟桓家嬷嬷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偏这头送她出暗香阁的可心强拉着人不放,而那头桓家嬷嬷带来的女婢又在催嬷嬷赶紧回去:“贵妃赐了宴席下来,阖府都有。阿郎身边的男仆特来传话,让嬷嬷办完事就赶紧回去,今日贵客如云,夫人那里且得有人帮衬,不必在外人身上白费力气。”

        也不知那女婢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让笑笑听了个真切。桓家嬷嬷待要走,她便不挽留了。

        “果真一床铺盖睡不出两样人,桓家人也真是够了。”可心拽了笑笑往一边去,“我还当那从来不出面也不吭气的桓侍郎是多正经人,临了也还是憋不住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笑笑啊,经此一回,你可算知道这世上儿郎无论老少都是什么腌臢样了。”

        “知道道理又如何?不见得人人都那样。”笑笑歪脑袋,“可心姐姐知道的够多了,不还是那么喜欢梨花树下的小郎君。”

        “好丫头,原来在这等着我。”可心一拍巴掌,“我是不瞒人的。丑话说在前头,春江阁早晚是我的,你俩快些离开,就算是我这几月来的照看没错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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