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假如有一天，你妈妈生病住院，还是大病......”
“怎么可能？”孟小阳果然打断了沈昭。她不喜欢这个话题，不想再进行下去。
人们祝福刚出生的孩子，聪明漂亮长大以后有出息，唯独有一句实话不能说，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死的，不管是意外是病死还是寿终正寝。人们祝福新婚夫妇，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幸福美满，往往对现今的离婚率接近五成的数据视而不见。人们祝福老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吃一碗长寿面长长久久，却忘了长寿面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挂面。人们在理智的时候总是会提醒自己，当面说真话指出缺点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事实上所谓的真正的朋友，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
孟小阳觉得她的快乐和幸福被打扰了。当天晚上，她拒绝接听沈昭的电话，短信也不回复。妈妈在客厅里一边看韩剧一边抹着眼泪，她忍不住冷嘲热讽，还不讲道理地拿起遥控换成了自认为是更加高尚更有品味的英文探索频道。爸爸误了吃饭的点回家，在冰箱里找吃的，她没好气说以后晚回家不许吃饭。
小阳妈妈奇怪地说了一句：“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吃炸药了？”
“是啊是啊，就是吃炸药了。”孟小阳躲到自己的房间，用力甩上门再反锁。
是的，人被刺痛的时候就会本能的反抗。沈昭说得有道理，孟小阳瞬间变成了横冲直撞的刺猬。
孟小阳呆呆在坐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沈昭！沈昭！”
沈昭的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台湾人，沈昭在美国出生，成了美国人。沈昭在美国长大，在美国接受教育，在美国公司任职，只是因为双语的优势，派遣到了中国。
孟小阳不明白沈昭是什么意思？是在嫌弃她吗？是在觉得她配不上他吗？难道沈昭想跟她分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小阳虽然是第一次谈恋爱，但是一个男人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还是能辨别的。假如沈昭想跟她分手的话，为什么要介绍他的同事，朋友给她认识？为什么还要攒年假，计划圣诞节的时候带她去美国见他的父母？
孟小阳想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也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可能：沈昭所看到的，确实是孟家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
孟家爸爸特别在意孟小阳工作的事。孟家爸爸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瓷砖厂，平日里，工商局，税务局，城管，派出所，银行，就连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他一个都不敢得罪，都得去赔小心，赔笑脸。孟家爸爸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老板，都是驴屎蛋子表面光，站着做事，跪着收钱。”孟家妈妈早年是一家报社的财务人员，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五十五岁的生日之后，据说每月有近两千块钱的退休工资。孟家妈妈满意地说：“收入虽然不多，但好歹是一笔固定收入。”这也是孟家的爸爸妈妈对孟小阳的工作的要求，收入不需要太高，稳定是第一位的。
第二天一大早，孟小阳出门倒垃圾，看到了守在门口的沈昭。孟小阳吓了一跳。孟家爸爸和孟家妈妈还不知道沈昭的存在。她拉着沈昭躲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今天又不是周末，你不上班吗？”
沈昭的眼里都是笑。“上班哪有追女朋友重要。”
孟小阳愣了。愣了很久，一种温暖，悄悄在心里滋生，她突然想哭，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赶紧把泪意逼回去。“你先去上班。下午五点我去你公司找你。我们一起吃晚饭。”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表示诚意，“我请你吃饭。”
“说好了？”沈昭不放心，又确认了一次。
“说好了。”
孟小阳用了一天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跟妈妈赌气，也不再看爸爸不顺眼。午饭的时候，孟家妈妈笑眯眯地问女儿：“昨天怎么回事，谁惹你生气了？”
孟小阳仔细看着妈妈。这些年，她的脸色都不太好，黄黄的，好像是阴天罩在脸上一样，又有些偏黑的样子。她心里有些发沉。“妈妈，你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吧。”
孟家妈妈好半天没说话，端了碗去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孟小阳也端着碗过去的时候，孟家妈妈还特意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刷碗的时候，孟家妈妈提了一句：“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你爸爸不忙的时候，让你爸爸陪我去检查一下。不对，让你爸爸也检查一下。”
“好吧，等爸爸忙过这阵。”孟小阳冷静地说。出了门，她的心里就发酸。孟家爸爸经营的瓷砖厂，工人们原来是吃住在厂里，八点上班，八点下班，号称八进八出。孟小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还听错了，听成了爬进爬出，还问孟家爸爸：“厂里的工人没事吧，怎么上个班还爬进爬出的。”孟家爸爸笑得喘不过气来。那是孟家爸爸少有开怀大笑。劳动法修订之后，工人们还是住在厂里，开始八小时工作。工人的社保医保劳动保障一应俱全。孟小阳问爸爸，老板的社保医保劳动保障买全了没有？孟家爸爸开着玩笑说：“劳动局只检查企业给工人们买了没有，不检查企业给老板们买了没有。”
孟小阳有时候也想坐下来跟孟家爸爸好好谈谈。孟家爸爸的不大不小的瓷砖厂，设备是当年国企改革时淘汰下来的，工人也是当年国企下岗的老工人。工人们跟着孟家爸爸，一晃就是二十年，小孩们长大了，大人们变老了，开始觉得遥远的蓝天白云看不见的空气成了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爸爸，最近环保部门是不是查得挺严的？”孟小阳忧心忡忡。
孟家爸爸大手一挥，不以为然。“什么检查，还不是为了要红包。没事。”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女儿一番。“小阳啊，你从小就会读书，千万别走爸爸的老路，开什么厂，当什么老板，还是去考公务员吧。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报纸，吹着空调，让那些在外面人模人样，耀武扬威的老板们来求你办事。”
孟小阳提醒爸爸。“现在公务员都上网了，不看报了。”
“那更好。上班时间还能打个游戏看个电视剧什么的，更轻松。免得闲得没事陪同事领导打麻将应酬喝酒，好好的娃都是这么学坏的。”
孟小阳觉得家就象是一艘已经进了水的船，慢慢地下沉。船上的人拼命地往外面舀水，船挣扎一会儿，船上的人没力气了想停下来喘口气，发现船沉得更快了。船上的人只好继续拼命向外舀水，也许，直到灭顶之灾来临吧。
最后，孟小阳不再跟孟家爸爸交流，她对他的工作，他的事业不再关心，只是公式化地问一声孟家爸爸，有没有吃饭，饿不饿。天好像要变了。明明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女，变成了陌生人。孟小阳也想过跟孟家爸爸回复从前天真的父女关系，但是每次从爸爸妈妈的房门口经过，听到工厂，工人之类的字眼，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乱喊乱叫。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当作什么也听见，只是漠然地离开，忘记。
突然之间，孟小阳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去面对，并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渺小的人类和巨大的灾难，准备，从来都是不够的。
孟小阳和沈昭约好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孟小阳一整天都惦记着这事。去是一定要去的，她有一肚子话要跟沈昭说。去早了吧，显得自己理亏。去晚了吧，那就更是理亏了。孟小阳吃过中午饭，就从家里出来了，在沈昭公司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快到五点时候，才给沈昭打了电话，让他到咖啡馆来。
不到五分钟，沈昭就到了咖啡馆。孟小阳装作没看见，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沈昭一眼就看到了孟小阳，他走过去，却是故意不跟她说话。先是喊了服务员过来点了咖啡和晚餐，然后又开始玩手机，好像下定了决心不跟孟小阳说话的样子，跟一大早苦守在孟家大门口不敢敲门不敢打电话只为跟孟小阳见上一面的样子判若两人。
孟小阳专心地看着桌上的咖啡。她习惯了做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主见，只需要听话乖巧的孩子。爸爸妈妈老师长辈们，都认为他们的知识和经验，比起孟小阳，要多得多。他们客气地说：“好孩子，我们这是在教育你。”“好孩子，教你做人是大人的责任。”“等哪天，你撞得头破血流了别回来跟我们哭。”在孟小阳看来，不听话就等于头破血流。她就好像三岁的孩子，妈妈说：“赶紧睡觉，不然大灰狼把你叼走。”于是，三岁的孟小阳乖乖闭上眼睛睡觉，一觉睡得大天亮，睡醒之后，闹着吵着要看《喜洋洋和大灰狼》，看到大灰狼一次又一次被喜洋洋打得狼狈不堪，立刻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和安全。
想了很久，孟小阳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亮光。她不再是三岁，不再相信不睡觉就会被大灰狼叼走的谎言。她的内心很平静，不再看桌上的咖啡杯，看着坐在对面的沈昭。
“沈昭。”她喊了一声。
孟小阳看到沈昭从菜单里抬起头，看着她。她伸出手，试图从他的手里抽走菜单。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清楚，她不允许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即便是假装的也不行。
孟小阳拉了一下菜单，没拉动。
沈昭看着她：“我记得早上的时候，你跟我说，有话跟我说？”
“是的。”
“很重要吗？”
“很重要。”孟小阳诚恳地说。
“好吧，你说吧。”沈昭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菜单。
孟小阳担心他改变主意，迅速地把菜单拿开。
很久以前，沈昭就渴望和孟小阳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他和孟小阳的感情，在三个月内迅速地经历了三个阶段：初识，定情和热恋，他开始思考他们两个的将来。
孟小阳很严肃地发表了一个声明。“沈昭，我的爸爸妈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可以批评我，批评我哪里做得不好，做得不对。但是，你不能说我的父母。他们是长辈。”
沈昭妥协了，他不想和孟小阳争吵。他换了个问题。“小阳，你想过我们的将来吗？”
“将来？什么样的将来？”
“结婚。”
“结婚？”
“是的，结婚。小阳，你要跟我结婚吗？婚礼在哪里举行？婚礼之后我们在哪里定居？中国还是美国？结婚之后你是继续工作还是做家庭主妇？小阳，你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不知为什么，孟小阳笑了。她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沈昭，你在跟我求婚吗？没有鲜花，没有钻戒，还这么的.....”她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没有伤害的中性词，“严肃。”
沈昭也笑了。在他的世界里，孟小阳已经被贴上了标签，他深受的女人，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沈昭把咖啡从孟小阳面前移开。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认真得近乎虔诚。“小阳，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过。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变，你会不会变，这个世界会不会变。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希望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一辈子都在一起。”
他拿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里。他的手大，温暖，充满力量。她的手柔软，纤细。她的手被他的手包裹在手掌心里，象是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她舒服得想要叹息。
“沈昭，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一年吧。一年后，我跟这边公司的合同期满。目前情况来看，续约基本没问题。但是，如果我升职的话，就要回美国。”
“回美国？”孟小阳惊呆了。
“是的，回美国。”
“多久？”
“不知道，也许三到五年就会回来，毕竟中国市场对我们公司很重要。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些一个甜蜜的麻烦。“也许，我会留在美国。”
“留在美国？”孟小阳的脑子乱糟糟的。
“是的，留在美国，在美国定居。”
“不回中国吗？”
“会。偶尔回来。度假，看望亲人，但是我们的家会在美国。”夕阳照在沈昭的脸上，是一种温暖的力量，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些，靠得更近些。“小阳，你愿意吗？跟我一起去美国？”
孟小阳几乎就要答应了。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她的嘴边。不知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
“明天再告诉你。”孟小阳回答说。
那一天是三月十八日，第二天，是三月十九日。天没亮，孟小阳已经醒了，不想起床。她微笑着，从枕头下面把手机摸出来。她打开手机，最近的一条短信是来自沈昭的。
“晚安。”临睡之前，沈昭总是重复着这条短信，从不间断。
孟小阳看着手机，抚摸着那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字，觉得心里可以开出最鲜艳的花儿来。
隔着门，能听到对面卧室的门开了，然后卫生间的门也开了，水龙头被打开的声音。孟小阳知道，是妈妈起床了。她的眼睛看向手机上的时间：六点还差十分。妈妈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洗漱之后会去楼上伺候花草。妈妈养了二十多盆兰花，每天早晨，她会拿着绒布一片一片，小心地擦拭兰花叶子上的灰尘。妈妈说，兰花不用浇水，浇水浇得太多会淹死。她们跟人一样，需要呼吸的空间。每天只需要用湿润的绒布擦干净枝叶上的灰尘就可以了。
孟小阳听着门外的动静，心里琢磨着，是现在就起床，出去跟妈妈打个招呼，还是等一会儿，等着妈妈伺候兰花的时候再装出随意的样子，跟妈妈开门见山，谈论沈昭的事。不对不对，开门见山不行，她必须委婉一点，慢慢来......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只有一声，很急促，孟小阳还来不及反映，门就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妈妈苍白的脸。
“小阳，我不舒服。”说到这里，她痛苦地捂着后腰，又强调了一句，“很不舒服。”
孟小阳吓了一跳，从床上一跃而起。“怎么了，没事吧。”她把妈妈小心翼翼扶到床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揉一揉。爸爸呢？”
“你爸爸昨天半夜才回来，别吵醒他。你陪我去医院。”
“去医院？”
孟小阳直觉得心在往下沉，深不见底。妈妈是典型的老辈人，不喜欢医院，不喜欢体检，医生体检都是骗人的。反倒是说起养生的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冰箱上贴着食物相生相克的注意事项。小病小痛都是自己扛，实在扛不住了就自己当医生，到附近的药店买点抗生素膏药之类的常用药对付着。总结下来就是能不去医院坚决不去医院。孟小阳的心里明白得很，如果有一天，妈妈主动说起要去医院，那就是，拖得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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