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沈昭咳嗽一声，很直接地说了实话。“你也看出来了吧，请你做翻译只是个借口。我想跟你约会。”
大学里也有男生追过孟小阳，约会过一两次之后，孟小阳还在疑惑男生为什么不表白，男生已经在抱怨孟小阳太过端着，不解风情已经失去了兴致。沈昭这样的，一上来就表明来意的，确实让孟小阳惊讶了那么一会儿。但是，很快，她觉得这样的方式很好，省掉了猜测的麻烦。
孟小阳想了想，睁大眼睛认真地问：“沈昭，你有女朋友吗？”
“有过。高中时跟邻居的女儿约会过两年，上大学后分开了。大学里也约会过几次，也有过正式的女朋友。但是都没有结果。现在没有。”沈昭说的是实话。他是有原则的人。
“你，结婚了吗？不是，我是问你，结过婚没有？”孟小阳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突然有点后悔，担心沈昭会生气，觉得她不识好歹，不信任他。可是如果不问，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胡思乱想已经够多了。
“没有。没有结婚也没有结过婚。”
孟小阳又睁大眼睛看着沈昭。沈昭的回答对她而言，是一种鼓励，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觉得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在拉近。她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沈昭是第一个正式追求她的男人，她没有对他一见钟情，可是也不讨厌他，想跟他继续下去。
“沈昭，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跟你试试看。”她的脸热得几乎要烧起来。
沈昭微笑着看着孟小阳，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只是手有点发抖。他看着她象是野外的小溪流水，清澈透明，安静从容。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小溪是大江大河的源头。他不再需要肤浅的语言，诚意才是必须的。
过了很久，他问她想不想去看电影。她为难地指着桌上一大堆文件资料，问要怎么办？他就故意逗她，是啊。她想了想，帮着收拾整齐，然后说我帮你提一半吧。小时候我家住的房子没有自来水，我每天都帮着家里提水上三楼，力气很大。他就真的分了一半让她来提。她也真的毫无怨言地提着了。惊讶的人反倒是变成了沈昭。他好奇这么好脾气的女孩子为什么以前没谈过恋爱？有人把她藏起来了吗？
他们两个提着文件资料走到停车场，孟小阳习惯性地朝公交站走去。沈昭开了后盖箱，把手头的资料放进去。
孟小阳才后知后觉反映过来。“你有车？”
“公司的车，暂时归我使用。”沈昭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了实话。
“你们公司的福利待遇真好。”
“你的英语这么好，干脆来我们公司上班吗？”
“你们公司招人吗？”孟小阳先是兴奋地提了一句，然后又有些纠结。“我爸爸妈妈想让我到政府机关上班。”
“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第一次有人问孟小阳这样的问题。
从小到大，孟小阳遇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外事局的面试。现在事情过去有一个星期了，马上就是妈妈五十岁的生日了，家里已经来了一些亲戚朋友。过生日，亲友聚会，谈论不开心的话题不合适，而且不礼貌。爸爸妈妈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有人说了好笑的笑话他们会哈哈大笑，看搞笑的综艺节目会笑出眼泪来，看到出太阳会说今天天不错，天气好心情也好之类的话语。孟小阳没有想太多，她只是觉得，爸爸妈妈高兴了，她也就高兴了。进不进外事局其实并不重要。曾经差点让她不顾一切的愤怒，随着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孟小阳已经没有了想法。类似的问题，孟小阳不愿多想，想多了爸爸妈妈会不开心，纯粹就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没事偏偏挑出是非来。妈妈带孟小阳去看过越剧的《一鸟九命》，孩子为玩小鸟引起几家人纠纷，怨恨越结越深，最后闹出九条人命的故事。越剧伊伊呀呀地唱着，一群众老年人如痴如醉。孟小阳只想睡觉。事实上，她也总是被很多人，包括父母长辈说过诸如没素质不能欣赏传统文化之类的话，例如听京剧会觉得心烦，听歌剧会吃吃地笑，听越剧黄梅戏，她会想睡觉。她喜欢的摇滚饶舌说唱之类，爸爸妈妈的评价是，天啊，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会得心脏病的，快关了，赶紧的，关了关了。
妈妈说，你管那些没素质的人做什么。别人没素质是别人的事。你这一管，本来是件小事，别人就当成了大事，当街骂人，打架，万一要是你跟人争出个好歹来，叫妈怎么活。凡事忍一忍也就过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爸爸妈妈活了一辈子，就你一个宝贝闺女，忍一时风平浪静，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让不让爸爸妈妈活。。
凡事忍一忍就过了。大概是爸爸妈妈那一辈人的人生哲学吧。她觉得爸爸妈妈活得过于卑微，但是，她又不想让爸爸妈妈活不下去。所以，她也就只能按照爸爸妈妈的吩咐，象爸爸妈妈一样胆小谨慎卑微地活着。
孟小阳想不明白，就越发地觉得累，早早就上床睡了觉。孩子们睡觉睡着了，打雷放鞭炮都不一定能醒。成年人睡不着觉得有风吹过都是一件令人心烦意乱的事。
孟小阳还是个孩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醒来，孟小阳发现好几个未接电话，还有未回复的短信，都是来自沈昭的。沈昭问她，昨天她好像有些不开心，是不是他说错话了。他还跟她说对不起。这是从未有过的崭新的体验。
孟小阳的朋友很少。小学同学早就不记得长什么模样了。中学同学上了大学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大学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毕业之后或是回归五湖四海，或是各自漂流。她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有名字的人很少，不是姑妈姨妈就是叔叔伯伯，都是爸爸妈妈的亲戚朋友。很多人说，不要把通讯录记得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小心上当受骗。在孟小阳受到的教育里，当骗子，违法犯罪是可耻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想法的变了，成为被骗的笨蛋，被□□的受害人，是一件比当骗子，当□□犯更加可耻的事。因为可耻，人们不再关心你是什么人，你的想法是什么，不再轻易说对不起，更不会原谅说了对不起的人。人们只是热情洋溢重复着热闹电视剧的台词：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人们漫山遍野地贴着标签，哦，那个家伙是个骗子，该杀，那个家伙是个抢劫犯，该杀，那个家伙是个□□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监狱其实是不需要存在的，有死刑就足够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孟小阳是不是开心，也没有人跟孟小阳说过对不起。她一直在为了不让爸爸妈妈失望，不让爸爸妈妈不开心努力而认真地活着。看到爸爸妈妈开心，她就觉得开心。她觉得这个一个好女儿应该做的事。如果没能做到，她会觉得难过。
沈昭带给孟小阳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沈昭喜欢的是孟小阳，与孟家，与她是爸爸妈妈的女儿都没有关系。孟小阳是存在的，单独地存在的，不是以孟家的女儿的身份存在着，被爱上。几乎是一夜之间，孟小阳意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激动迎接每天的生活。她把手机放在枕头下面，专家们那些有关辐射的告诫都跟她没关系，她只想铃响一声就接到沈昭的电话，睡前跟他说声晚安，睡醒之后跟他说声早上好。以前她觉得晚安，早上好之类的不过是礼貌用语罢了，现在这些普通的词汇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快乐充实了她的全身，她不再想起外事局面试的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也不再烦恼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那都是将来还没发生的事。她就象一只快乐的百灵鸟，走路象是一阵风，嘴里唱着欢快的歌，她会在看电视的时候拥抱着妈妈，看到爸爸一脸疲惫的时候会用她不熟练的手法胡乱帮着爸爸捶背揉肩。看到楼道里有人在乱扔垃圾也不会抱怨，反倒是唱着歌儿顺手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
别人的错误是别人的事。你自己呢？是不管不顾，还是拿个放大镜去看那些错误。放大了别人的错误，大声的谴责，自己的错误就不存在了吗？
“真想告诉全世界，我是多么的快乐！”
那一天沈昭和孟小阳吃完晚饭，送孟小阳回家。沈昭没有开车，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路。快到孟小阳家门口的时候，沈昭说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晚上吃太多了都没消化，再走走吧。孟小阳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两个人又手牵着手往回走，再走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孟小阳还不想回家，眼巴巴地看着沈昭。沈昭笑了，突然，他非常认真严肃地提了一个要求。
“我可以吻你吗？孟小阳。”
天黑了，但是街上的路人仿佛比白天还多。孟小阳很为难。“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沈昭笑了，拉着她钻到了街边的绿化带。孟小阳既兴奋又不安。她不停地东张西望。沈昭问她怎么了。她说爸爸妈妈有时候会来这边散步，要是万一碰到了怎么办？她的话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沈昭把西装罩在了两个人的头上。他们躲在黑暗里，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真实在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我可以吻你吗？孟小阳。”沈昭又问了一遍。
孟小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头顶，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我们可以试试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黑暗里，沈昭轻轻吻了孟小阳，蜻蜓点水一样。孟小阳接受了沈昭的吻。他们的吻并没有太多□□的成分，更象是完成一个仪式，象是把公章盖在合同上一样。从此，合同生效，或者是在民政局领结婚证书之前，男方先买个戒指套在女方的手指上。孟小阳既激动又好奇，她想继续尝试，但是附近有人大声在喊：“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吓得沈昭拉了孟小阳就跑，忘了西装还兜在孟小阳的脑袋上。
孟小阳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沈昭抓着她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方向，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全心全意信任沈昭，跟上他的脚步就足够了。
从此，孟小阳是沈昭的女朋友，正式的。沈昭的同事生日，沈昭带着孟小阳，送上一份生日礼物。孟小阳有时候也会去沈昭的公司，等沈昭下班，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沈昭的同事会称呼孟小阳：沈昭的女朋友。孟小阳的同学会称呼沈昭：孟小阳的男朋友。
仪式完成之后，接下来的行为似乎就变得合理并且合法了。那天之后，孟小阳和沈昭发掘出各种各样的吻。有的是沈昭跟从前的女朋友尝试过的，有的是孟小阳从影视剧里学到的，还有的是他们两个人自创的。一男一女分享各自身体的秘密，感官的刺激。他们是情人，爱情本来就该如此。他们是人，人类世界本来就该如此。
沈昭所在的软件公司有个职位空缺，前台行政，要求也很简单，长得漂亮，英语口语好，最大的优点是公司有社保还有医保，最大的缺点是工资不高，折算下来，还不如小阳做翻译打零工赚得多。沈昭问孟小阳有没有兴趣。孟小阳有些犹豫，她考虑的不是钱的问题，担心会给沈昭带来不好的影响。孟小阳这么一说，沈昭也意识到了，毕竟孟小阳是他的女朋友，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
“要不，我帮你留意别的工作吧。”沈昭又有了新的建议。
“你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不好吗？”
孟小阳仍然在做着自由翻译。不同的是，她的客户慢慢稳定下来。一家软件公司，一家外文出版社，都成了她的老客户，绕过翻译公司直接给她工作。还有一家英语培训学校开设了雅思课程，问她周六周日有没有时间去上课。
“没有，我不是觉得你的工作不好。我是说，你可以找一个正常一点的工作。”
孟小阳笑了。“沈昭，你的中国呆的时间太长了，思维方式也变得象中国人了。”
孟小阳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身边大多数的人，分成了三种，一种是有工作的。一个星期七天，工作五天，休息两天，拿十二个月的工资，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假期和资金。一种是年轻时有工作，后来为了家庭慢慢放弃的家庭主妇，例如小阳妈妈。还有一种是年轻时很努力地工作，后来成为了给别人提供工作的人，这种人的称呼有很多种，总经理，总裁，ＣＥＯ，董事长等等，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一个：老板，例如小阳爸爸。有工作的人，家庭主妇，老板，成了人类的代表。没有资格代表人类的人，就成了异端。象孟小阳这样象是有工作，又象是没工作的人，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异端。
现在，轮到沈昭了吗？
“沈昭，你不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很好吗？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只需要把工作稍微安排一下，就能全程配合你。”
孟小阳和沈昭的第一次分歧，得到了圆满解决。沈昭不再提给孟小阳找工作的事，取而代之的是孟小阳够不够钱花，要不要买衣服买化妆品。
孟小阳很愧疚。“沈昭，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沈昭笑了。“没有的事。我只是想让你的生活更丰富一些。”
“我生活得很好啊，很丰富啊。”孟小阳不明白。“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有疼爱我的男朋友，有一份不用每天上班还能赚到足够的生活费的工作，难道不好吗？”
“你知道在别人眼里，你是怎样的吗？”
沈昭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让孟小阳很紧张。
“在别人眼里，我是怎样的？算了，还是不要说别人了，你觉得我是怎样的？”
“先不说你，说说你的家庭情况吧。令人羡慕的家庭。省会城市的二环边上二层独立小洋楼，也就是别墅。楼上有露台，楼下有花园。你妈妈是专职的家庭主妇，你爸爸自己开了一个做瓷砖的小工厂，你是国内一流大学毕业的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是不是听上去很安全，很有保障？你妈妈今年多大了？”
“五十岁，前不久过的生日。”
“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小毛病有一些，感冒啊，牙痛啊，腰酸背痛或是关节痛，偶尔都有一点。十年前做过一次胆结石手术，住了一个星期院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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