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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当年


陈默六岁那年,妈妈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简单的包裹,在盛夏的艳阳天里离开了记忆中香樟树下的家。

        对妈妈的行动一向敏锐的爸爸竟然一反常态,没有任何动作。他喝了酒,半夜归家,倒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鼾声如雷。

        妈妈预见了似的捂住她的嘴,摇头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作声,于是直到妈妈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陈默趴在她肩上,透过老式的玻璃门,仍然不见爸爸翻身,更别说做出其他的反应。

        她们乘坐公交车、火车、客运汽车,然后又是公交车,来到另一座城市,跟着中介七拐八拐的,在破旧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间暂时租住的房子。

        妈妈跟中介讨价还价,陈默蹲在巷子口的桂花树旁,伸着小手轻轻抚摸它粗壮结实的躯干——妈妈说这是一棵很老的树,让她不要再拿小刀子划它,说她们远来是异乡人,异乡人的小孩不该如此调皮。

        树皮不能划不能剥,但它开花的时候,陈默就爬上去,一把一把地将它们从枝叶间搂下来,装进自己裁剪后的可乐瓶子里保存,偶尔玩得剩了点儿,陈默就将它们用冷水泡了,去端给妈妈,哄着她说美人儿就得喝桂花露。

        妈妈虽然从来不喝,每每笑着答应,夸她会疼人,但是等她不在的时候就将“桂花露”倒进下水道里,都是陈默自己偷偷摸摸观察出来的。

        她记着妈妈的话,对自己异乡人的身份“看得很清”,从来不邀请小朋友们来家里做客,当然也有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到了家,有时候得她自己做饭哪,朋友们来了难道还要帮忙?

        按理说,生得好看,在小孩子中应当属于受欢迎的那一类,可她好像因为某些原因被排挤了。偶尔妈妈问起来,她愣是一个好朋友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只说自己太受欢迎,实在没脑子去记住每个人,妈妈就刮着她的鼻子笑她,也没多问。

        摘了三个秋天的桂花,陈默的个头窜得飞快。爸爸走到她面前,只需微微俯下身子,就能和她对视上。他摸着陈默的脑袋顶,将没有好好修剪而翘上天的刘海儿压下去,又看着它们翘起来,笑道:“小默长高不少!”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爸爸从斜背着的布袋子里摸出两个果冻,递给她吃。

        陈默接了东西却不吃,将它们攥在手心里,蹲在爸爸脚边,和他一道等妈妈下班回家。

        其实她手里是有钥匙的,以前每次妈妈下班晚了,都是她自己开门,自己做饭洗漱的。可是爸爸不问,她就不说。

        今天妈妈回来得不算迟,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她在巷子口踩着落日余晖,时不时往自家门口一站一蹲的两个人望一眼,终于在月上枝头时走了进来。

        “妈妈。”陈默站起身,和她打招呼。

        妈妈没说话,掏出钥匙拧开门锁,让开一条路。她把陈默推进去,自己走回爸爸身边,帮他拎了两个包。

        今天的饭菜是难得的丰盛,陈默低头装作认真扒饭的样子,竖起耳朵听大人讲话。

        大多数时候是爸爸在讲,妈妈只偶尔迎合一两句。

        爸爸说自己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再没喝过酒,不过染了烟瘾,接着就握住妈妈的手向她保证以后也只会在外做这些事情,绝不把坏习惯带回家里;说他和同学投资了生意,没过多久就能看到收益,赚到的钱足够他在市里买一座大房子,到时候让妈妈挑,然后一家三口搬进去

        她这晚吃的饭能顶上从前两天的量。

        可是爸爸说的都没做到。没有赚到钱,没有带妈妈去买大房子,渐渐的也在家里喝酒抽烟,比之前还不如的是,他开始打人了。

        长大一些的陈默才知道“家暴”这个词,可是她觉得荒谬。打人就是打人,警察就应该处理,而不是因为这种行为戴了顶“家庭”的帽子,就活该被搅混水、和稀泥。

        爸爸只打妈妈,不打她,而且从来只在清醒的状态下动手。暴行开始的时候,陈默会偶尔从妈妈卷起的袖子里、露出的领子里看到青青紫紫的痕迹,时间长了,她就缩在角落里,亲眼看爸爸挥拳头。

        如果以前妈妈表现得比爸爸更爱她,那她绝对会出手帮忙的。被限制在福利院的头一年,陈默每晚都这样想。可是爸爸不是,以前他对陈默最好,现在呢,“收拾”完妈妈,他还是对她笑,卷着袖口扇风,温柔礼貌地请她去厨房帮他倒一杯水解解渴。而且他从来不打她。

        陈默缩在角落里不动,疑惑地看着比她缩得还紧的妈妈,甚至在想妈妈到底做错了什么,否则爸爸为什么要打她?

        妈妈挨打的时候,头是护在自己的肘弯里的,看不见她的表情。可等爸爸发泄完,有时候陈默撞进她的眼睛,总觉得心跳得特别快。渐渐的,妈妈就不跟她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陈默一天天上学,逐渐察觉出自己家庭的不对劲来。

        为什么没见巷子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打妈妈?为什么妈妈明明是被爸爸打的,却要用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为什么妈妈挨打的时候再也不哭,甚至念念叨叨,神经兮兮?

        十二岁的某一天,陈默开始在爸爸卷袖子而妈妈习惯性蜷缩的时候站出来,告诉爸爸不能打人,要讲道理。爸爸还是温柔地摸她的脑袋顶,“小默长大不少,但还是小孩子,要乖乖听爸爸的话。”他不再让她待在旁边,而是给她几块钱,让她出去买点吃的,在外面玩一会儿再回家。

        陈默攥着钱,蹲在窗外听妈妈低微的啜泣声和拳头砸在皮肉上的沉闷声音。

        一切结束,爸爸打开窗子透气,发现了蹲在眼皮底下的陈默。自从发现自己叫不动女儿之后,他就没再使唤她,而是自己去了厨房倒水。

        听着爸爸离开的脚步声,头顶的目光又回来了。陈默仰起脸,看见妈妈像老电影《乡村老尸》里的女鬼一样,披头散发,形容可怖。她听见这辈子最恶毒的一句话:“你看着吧,不久之后就是打你了。”

        爸爸悠闲甚至带了些惬意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不会,我不会打自己的孩子。”

        后来还是同样的生活。过了将近一个月,陈默独自参加完小学的毕业典礼回家,爸爸竟然敞着门打妈妈。这次的情况很不一样,他好像卸下伪装皮子的野兽,一边高声叫骂,一边挥拳踢脚——这次他喝了酒。

        陈默蹲在门边,只想等一切过去,然后做饭给自己吃。本来以为今天是不一样的日子,回来可能有好吃的呢?爸爸会在某些特殊的日子特意给她做好吃的。她没吃学校的午餐,想着空肚子,晚上就可以吃更多。

        爸爸挥着拳头向她走来的时候,“不久之后就是打你”这句话突兀地闪过去,陈默往门里躲了躲,跑去电视机旁,赤着眼睛光着膀子的男人在门边的高脚柜上一口喝尽放凉在那里的冷水,回头瞧见女儿警惕的目光,转身朝她走来。

        陈默魔怔了似的,瞥向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妈妈,慢慢挡在身前的书包里伸了手——

        妈妈一动不动地蜷缩的躺着,爸爸抽搐的仰躺着,流出的血都交汇在了一起。

        陈默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做个诚实守法的好孩子,于是拿家里的座机给警察局打了电话。电视里说这叫自首,坦白从宽,果然警察叔叔阿姨们来了,她都没有挨骂,也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被死死摁在地上,反而是被一位叔叔抱出门的。

        然后这个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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