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世子（十五）
崔滢住了最大的女子帐篷。她身份最尊，一人独占一顶。其余帐篷，则由两人至五人合用。
她简单泡了一会儿澡，换下白日穿过的骑装，挑了一件红青雀头色縠衫长裙，底缀暗纹绣花，外罩一件同色半臂，柔软凉爽，却又不会过于薄透。
刚换好衣服，有人挑帘子进来。
海月抱着换下的衣服出去，正好一头撞上：“你是谁？我家姑娘正换衣服，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规矩，出去，出去，给我出去。”
来人声音沙哑低柔：“当真要我走？我走了，你家郡主可就再也请不来我。”
崔滢道：“海月，你去做你的事情。山月，你带着人守在外面，不要让闲人靠近。我与明义君有话要说。”
等丫鬟们都出去了，奉三娘率先开口：“我知道你在肚子里骂我不守约定。”
当初均天大王升天之时，崔滢与奉三娘联手，在高台下暗设机关，打算暗中救下唐斌性命。然而唐斌在她当真射出那一箭的瞬间，许是太过痛苦，生机遽然断绝。半日后虽醒来，却将关于她、关于均天大王的前事尽皆忘却。
唐斌兄妹离开涞州城后，崔滢找到奉三娘，让她立誓，不再去打扰唐斌二人的生活。今天奉三娘赶来青州，显然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理由。”崔滢皱眉看着她，“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告诉我你来青州的理由。”
封三娘沉默了一会儿，侧身在一张铺了白玉席的矮榻上坐下。
她低下头，声音低沉：“有太多事情，大王还没来得及交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的时候，我们义军将领之间，无论怎么争吵，最终总能得出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论。如今他不在了，我们也照之前的规矩议事。可是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不欢而散。有几个原本生死相交的兄弟，如今已经连照面也不打，对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反对。”
“大王在的时候，要求大家拆院门，开大门，准许百姓入内告状。可如今就有兄弟住进了深宅大院，养了好几个小老婆。我杀了几个领头的，便能安宁十来日，小半月。可风头过了，又有人前仆后继，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把这些兄弟全都杀了，那都是当初跟我和大王一起冒着脑袋搬家的风险，一起造反起事的人啊。”
“大王亲手办起的识字所，开了数月，却没几个人来。来了的，也嫌认字辛苦，过不了两三日就走了。若不是大王之前特地交待过我，我早就想关门了之。”
“还有招来办公的读书人，他们说的话，我们听不懂。他们写的文书，我们看不懂。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大王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均天城是有体面受尊重的人，又要防着他们上下勾结，欺瞒我们。我没办法，我做不到。这个月，涞州已经驱赶了十个做着公家事的读书人。”
“我真的很累，我很想念大王。”她抬起头，望着崔滢，“你问我为什么来？我本来只是想来看一看他，想把这些事拿去请教他，也许他虽然忘掉了很多事，却仍旧能帮我出一些主意。”
崔滢一挑眉：“本来？”
“对，本来。”奉三娘慢慢道：“见到大王后，我改变主意了。”
她看着崔滢：“你当初告诉我，若是我去见大王，有可能会让他回想起往事。我才答应你，不与他见面。可是如今你与大王是同胞兄妹，朝夕相处，你就不怕他想起往事？他若是回想起对你的痴恋，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折磨他，还是彻底毁掉他？你们可是亲生兄妹！”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如铁石：“郡主，你才是他身边最危险的人。”
“你胡说。”崔滢声音有些虚弱。她也找了处地方坐下来，脸色苍白。
“所以，我要带走大王。”奉三娘居高临下看着她，“他可以不用再做均天大王。反正如今我们不再需要这个名号去招揽天下义士。他只需要做回普通人，只需要做回我们的兄弟和首领。”
“不行。”崔滢霍然站起身，“他是东阳王府世子，他将来要承袭王爵。怎能跟你回去？”
“他在青州城，只是一个空头世子，一个无权藩王。他回去涞州城，我会让他成为涞州城真正的城主。”奉三娘缓了口气，忽然问道：“郡主可知道涞州城如今叫做什么？人们都叫它做均天城。这本就是大王一手打造的城池，是他的心血所在。他回到涞州，心里一定会高兴的。”
崔滢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声音紧绷：“他不会跟你走的。东阳王府里，有他的亲生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你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可他若是恢复了记忆呢？他若是知道，他痴心爱恋的那个人，是他的嫡亲妹子呢？你猜他会不会想逃走？会不会想回避？会不会想要去看一看，他用尽心血打造的城池，如今是什么样子？”奉三娘讥讽地笑了笑，“宁华郡主，你可真是喜欢替别人拿主意啊！当初尖哨子生死两难，是你硬要出头，替人家选了风险巨大的九死之路。如今你又想替大王拿主意，替他决定他这辈子该做什么，该走什么路。”
她摇摇头，啧啧有声，“郡主，你可真是一个霸道的人。”
两人都站在帐篷里，一时只有急促呼吸的声音，再没人说话。
远处人声喧哗，热闹至极，似是夜间的蒸羊大会已经开始。夜风中浮动着油脂丰盛的肉香，丝丝缕缕，钻进早已空乏半日的身体。
帐外传来男子不耐烦的声音：“郡主，时辰不早了，你可有准备好？霍某已经等候多时。”
崔滢一咬唇，扭头出了帐篷。
山月带着人围住帐篷，霍高覃只能在十步开外喊话。见她出来，大是不高兴：“郡主也太傲慢了。换件衣服需要如此磨蹭？人人都等着我们过去。明日绝不能再这样行事。”
崔滢心情不好，不愿与他道歉。转身疾步朝另一个等着的人走去，那人见她走出帐篷，早快步迎了上去。山月见是他来，躬身让开。
崔滢走到他身前，竭力忍住自己想要投身到他怀里的冲动。他似乎也伸出手，又倏地垂下去。他在夜色中仔细看她的面容：“阿滢，你不开心？是姓霍的惹你不高兴么？”
崔滢抬头看他，忽然问道：“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别人？”
“别人？什么别人？”崔泽一愕。
崔滢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趁着夜色遮挡，将手伸过去递给他。崔泽宽大的手掌紧紧包住她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粗茧磨蹭着她娇嫩肌肤，带来阵阵舒适柔和的麻痒。
他不敢当着人前抱她，只能将她拉到身前，低声唤道：“阿滢，阿滢。”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知道，这样的崔滢，让他心里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恐惧。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一定是认识她的，一定是见过她的，在那些失落的记忆里，在那些满头大汗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噩梦里。
可是，他为什么会忘记她呢？
崔滢身后，另一个包着红头巾的女子也缓缓走出帐篷。
霍高覃一眼认出来：“原来是明义君来找郡主叙旧，倒是霍某错怪郡主了。世子是来接明义君的？正好，蒸羊会已经开始。我们一起过去吧。”
崔滢反手握了一下崔泽，片刻之后，松开他，退后一步，又望了他一眼。方才转身朝霍高覃走去，口中淡淡道：“抱歉，我与明义君久别重逢，有许多话儿要说，一时没注意时辰。”
奉三娘走到崔泽面前，见到他温和微笑的面容，心弦颤动，在夜色中嫣然一笑：“我与你，也是久别重逢。可惜，你不记得我了！”
迎着崔泽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惊慌的眼神，她一偏头，笑吟吟道：“容我再次介绍自己，我叫奉三娘，很高兴再次认识你，唐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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