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世子（十六）

青州城中，原也有夏日吃伏羊的习俗。不过各家吃羊，多是熬汤清炖，却没见识过草原上吃蒸羊的做法。

        霍高覃命人事先挖了七八个三尺深的土坑，做成地炉，四周堆砌石块。生起大火，将地炉与石块烧至通红。再取未满一岁的山坡羊，放血洗尽，肚里填满各色香料，用铁篦子盛好，放入炉中。炉口再用泥土混合柳条密封，直等那羊慢慢煨熟。

        早在午时，羊已入炉烤制，入夜正是开炉的最佳时机。仆役们用铁锹小心挖开封土，取出焖得金黄滴油的羊羔，用刀切割成小份，恭恭敬敬呈给在场的客人。

        客人们坐在四散安置的短案后，男子操刀，再将羊肉切成细条，盛在洁白的细瓷盘里，姑娘小姐们这才提箸，小口吃起来。

        独有奉三娘，不用崔泽替她动手。“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短刀，就着案上肥嫩的羔羊腿，横横竖竖切下去，刀光雪白，又快又准。几刀下来，羊肉被切成整整齐齐、一寸见方的小块。

        她不紧不慢，取一旁的丝巾擦净刀刃，还刀入鞘。抬起头，递过盘子，笑吟吟对崔泽道：“世子，请用。”

        附近食案后的人都被她的举动吸引，直等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完成，方才回过神来，响起一阵掌声，一阵哄笑。

        奉三娘不理会周遭对她的评头论足，看定崔泽，笑道：“世子，何必客气？”

        崔泽苦笑一下，从她手里接过盘子：“多谢。”

        奉三娘嫣然一笑，似乎极为高兴：“不客气。”

        崔泽欠身替她斟上葡萄酒，算作回礼。复又坐好，慢慢吃着盘里的羊肉，试探着问道：“明义君方才说你与我是旧识，抱歉得很，我不太记得前事。不知你与我是如何相识的？”

        奉三娘停下筷子，似是陷入回忆，唇角翘起，声音低沉柔和：“我初见你时，你只是个无名小卒，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医术，既能看伤科，又能治兽病。就连我来月事时腹痛的老毛病，也是你开了药方子，替我治好。后来才发现，你会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

        在他们两步开外的霍高覃收回目光，笑道：“霍某的建议果然不错，明义君与世子极是投缘，一点也不像是今日初识。”

        见崔滢神色淡淡，不接他的话头，眉头一皱，“霍某平生从未为女子做过这等分餐奉食的活，今日为了郡主，特地破例。郡主何以碰也不碰？”

        自入座以后，崔滢压根儿就没动过筷子，手里端着半杯葡萄酒，安安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此时被他责问，眼珠转动，翻了个无聊且不耐烦的白眼，又低头抿了一口酒，方简短答道：“我素来不喜腥膻。你的好意，我心领便是。”

        霍高覃看看自己亲手切好的羊肉，再看看崔滢心不在焉的样子，眉心一跳，便想呵斥她不知感恩，不识抬举。忽又想起她身份，勉强按下怒火，重重哼了一声，“此处不比王府。待会儿撤了宴席，郡主便是饿了，也只能自己挨着，没法要汤要粥地作闹。”

        崔滢瞥他一眼：“这是提醒还是威胁？或者，你除了示恩与威胁，再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

        霍高覃到底还是被她激怒。倾过身子，在食案后攫紧崔滢手腕，压低声音，一字字阴冷如刀：“你记住，你只是个郡主，甚至连这个宗室身份也是偷来的。我若铁了心要娶你，你猜皇帝和朝廷是会怜惜一个身份不明的宗室女，还是给我武威军面子？你别忘了，边疆多事，中原内乱，哪一桩，哪一件，朝廷不指着我麾下数万将士用命？”

        崔滢握紧拳头，用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夏日衣衫单薄，隐约可见皓玉般的手腕上多了道两指宽的青紫痕迹。

        霍高覃见她低头不语，神色稍缓：“你的帐篷，是我特意命人精心布置。那面等身高的琉璃镜子是大食商人带来的珍品。那卷玉席，是将于阗白玉切成小块，再用上好牛筋编成。你若喜欢，等这两日完事，我叫人送去王府——”

        不等他说完，崔滢霍然起身。周围数十人都被惊动，举目瞧过来。

        崔泽顾不上再与奉三娘套话，起身疾步过来，隐隐隔在她与霍高覃之间，低声问道：“阿滢，怎么了？”

        崔滢回头看去，天上月明星稀，地上篝火通明，所有人都好奇地望着她。崔浩的位置稍远，此时也急急朝她走来。

        她顿了顿，朗声笑起来：“难得霍公子做蒸羊会，大家得以聚在一起，纳凉消暑，共此良夜。只是就这么吃吃喝喝，未免太也无趣了些。”

        众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致，陈娇娘高声问道：“郡主有什么好主意？”

        “明日便是宝驹唱卖会，在座诸位却都不是相马的老手。到底这西北来的宝马如何神骏，只能凭唱卖人的一面之词，大是不妥。不如今夜便请来霍公子的宝驹，在场中比试一场，分出甲乙丙等。明日唱卖，大家也好有的放矢？”

        众人轰然附和：“郡主这主意极好，又热闹又新鲜。霍公子，怎么样，你那些马儿能不能拉出来，是骡子是马，遛给大家看看？”

        又有人笑道：“单是看着，也还有些无聊，不如大家做个盘口，赌上一把，不是更有趣些？”

        霍高覃原本脸色阴沉，冷冷盯着崔滢。此时方才露出点笑意，站起身来，笑道：“郡主所言果然有趣。霍某此次带来的马匹，多为域外良种，中原少有，霍某极有信心，能让各位主顾满意。如今马儿倒是已经吃饱喝足，随时可以上场。只是骑手一时难定，各位稍安勿躁，待霍某略作安排——”

        崔滢道：“不必如此麻烦。青州虽不比边地民风彪悍，在场凑出十个善骑之人，却也不是难事。既是宝驹唱卖，今夜就让众位有心的主顾先行试骑，正是两全其美。”

        奉三娘仰头饮尽杯中酒，起身长笑：“这草场如此宽大，马儿必然跑得畅意。若只是坐在这里看着，难免心痒气闷。郡主这提议很好，我也来凑凑热闹。若是与马儿相互看上眼了，正好带回涞州，也为我涞州城的军马提供良种。”

        崔滢道：“此议既是我提出，我自该上场。”

        众人纷纷叫起来：“纵马驰骋本是男儿本色，如今竟让两位妇道人家抢了先，岂有此理？”又有人叹息：“可惜王世子不会骑马，给我们青州男儿丢脸了……”

        崔泽沉声道：“在下不才，却也略通御马之术，愿为骑手。”

        在王世子与郡主的鼓舞下，很快在场便凑足十人之数。

        霍高覃命人牵了马来，十匹马一字排开，咴咴嘶鸣，马鞍上垂挂两面缎布，上书马匹雅号，诸如“赤兔”“雪面”“追风”“奔雷”等。霍高覃特意让人牵着马匹转了个圈，以便向众人展示良驹身形。

        众人围成一圈，啧啧赞叹，这些马儿锥头电眼，鬃毛柔亮，骨架匀称高大，果然与城中见惯的马儿不同。

        崔滢也不与人客气，当先挑了一片通身纯黑，额头数点白星的马，抓了缰绳，翻身上马，试骑了一小圈回来，道：“就是它了。”

        余人也各自挑了马匹，崔泽挑了最不起眼的棕红马，奉三娘则选了场中唯一一匹菊花青马。围观众人也火热朝天地开了赌局，卞玉坐庄，诸位公子哥儿纷纷下注。其余诸马都在伯仲之间，唯独买崔泽那匹枣红马的寥寥无几。

        奉三娘走过去，径直拍上一张面额一千的银票，笑道：“我买世子赢。”

        买马一事，本是饭后休闲，众人下注也是图个热闹好玩，多半不过几十两银子。奉三娘这一下大手笔，顿时引来一阵惊叹。

        有人低声取笑：“又是瓜果米面地奉送，又是豪赌一千两，这明义君莫非看上了世子，不是来相马的，倒是来相人的？”

        卞玉忙起身行礼，却不接她的银票，连声解释：“都怪在下事先没说清楚。明义君亦是参赛骑手，无论是买自己，还是买别人，都有作弊嫌疑。这银子，在下是万万不能收的。”

        奉三娘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讲究，不禁眉头一皱。旁边响起一个脆亮声音：“明义君若不嫌弃，不如把这笔银钱借给我，我也买世子赢。赢来的钱，你占大头，我取四分，可好？”

        奉三娘迎声看去，却是个尖眉长眼的俏丽女子。她不认得陈娇娘，却也一眼觉得此人与一般闺秀娘子不同，倒颇有些熟稔的味道。爽快一笑：“好，便如你所言。”

        却有人从旁笑道：“你们只想到赢了怎么分钱，输了却又如何？小娘子是陈教授家的侄女儿吧，你若是输了，这钱难道找你那清水衙门的伯父替你出？”

        陈娇娘看向奉三娘，奉三娘笑道：“输了算我的。”

        又有人快步出来，拔下头上的钗子，退下手腕的镯子，一股脑儿堆在卞玉面前：“我也买我哥哥赢。”

        看热闹的人交相私语：“世子的赌运如何，尚是未知之数。倒是能看出来，世子的桃花运是极旺盛的。”

        卞玉一时着忙起来，请出城中珠宝行的公子来估价。

        这一切热闹，都与王世子有关，崔泽自己却毫不在意。他略微试了试马，确定没什么大碍，把马交给仆人牵着，自己却转过头，朝人群外瞧去。

        崔滢独自一人，站在那匹名叫“追风”的黑马旁边。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马头鬃毛。黑马原本高高昂着头，这会儿却弯下脖子，低低地嘶叫着，亲昵地蹭她掌心。

        崔泽正想过去，有人叫住他：“我可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世子身上了，世子千万莫要令我失望。”

        他转头看着来人，微微蹙眉：“明义君何以对我如此有信心？”

        “因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能做到许多事情。”奉三娘走到他身边，“也许，远比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我很抱歉，你说的那些事，我完全不记得了。要强迫自己，与一个不认识的人，分享不存在的记忆，这对我来说过于艰难。”崔泽小心地、仔细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今日有幸，能够结识明义君这样的女中豪杰，我十分高兴。但是，对我来说，明义君只是一个今日才见面的陌生人，我没办法坦然接受这样的盛情——反而，会觉得心中困扰。”

        “困扰？”封三娘摇摇头，伸出手，轻轻按住崔泽手臂，“你大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你是我的……”

        崔泽惊恐地望着她，一时忘记了呼吸，甚至忘了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掌。

        她要说什么？他是她的什么？

        奉三娘想起崔滢的提醒，艰难地吞回“大王”两个字，让“你是我的”悬在夏夜暧昧的风中。

        崔泽眼前金星直冒，差点站不稳。她说，他是她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真与这明义君早已做成夫妻？可是阿滢，阿滢，他心里填得满满的人，他一想起来就会柔软酸疼的人，明明是阿滢……

        唐梅跟卞玉算好帐，跑来找崔泽，正好看到奉三娘与自家兄长拉拉扯扯，冲上来一巴掌拍开，压低声音，恼怒地说，“奉三娘，不要仗着你跟我哥哥睡过觉，就敢来讹我们。我哥哥现在是王府世子，你高攀不上。”

        奉三娘和崔泽一起转头看着她，异口同声；“你住口。”

        唐梅张大嘴，吃惊地看着眼前两人。

        霍高覃安排好赛马事宜，正大步赶回来，正好在旁边听见。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玩味的笑意。

        一转眼，看到几步开外的崔滢。她牵着黑马，在夜色下冷冷看着自己。

        他嘴角一动，似笑非笑：“明义君与王府世子竟是旧识，且有一段风流往事。东阳王府的秘密，可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令人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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