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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䥆悬尸(十四):过大于恩


  幸福的时光转瞬即逝,原本富足美满的山村居民,如今也成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灾民。山上的树根、树皮吃下去容易,拉出去可难,没有点外来助力往外掏,连羊屎豆都拉不出来。满村的山民精神萎靡的蜷缩在各自的家里,他们仅剩的那点谷种,全都枕在了脑袋底下。人一饿,处处都开始变得不正常,平日里三言两语的鸡毛蒜皮,这个时候也能成为一场纠纷的导火索。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信任早就没了,仅存的一点儿粮食,全都由各家各户最年长的那位老人枕在脑袋底下,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吃了一顿饱饭,就等着阎王来收。为了防止谷种也被吃掉,枕着粮食的老人,自己关在一间小黑屋子,不吃不喝,什么时候饿死了,头下的粮食也不能动,只等开春能种地了,就用这些老家伙的尸身做肥料,播下救命的头一茬庄稼。

  马敬笑早就被接到了赵府,他如今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哪天要是饿急眼了,指不定自己就往脖子上来一刀了。赵临宪实在放心不下,就暂且让他住在客房,也算是避难了。

  反观赵府,下人虽说不是白白胖胖,却也不至于饿的面黄发枯。赵临宪一家虽然顿顿都是粗粮但也每顿吃得饱,解馋的玩意儿,没人敢动,若是猛地吃了一顿山珍海味,再想咽下去玉米窝头,那可就难了。不过全家再怎么节省,也不能亏待了正在下奶的王氏和怀着孩子的马秋香。她们每天都有一些水陆干货补身子,王氏肯定不会有什么怨言,马秋香在几次叫苦无人回应之后,也就老实的该吃什么,吃什么了。

  赵临宪每天定下的粮食限量不过分,虽然味道差了点儿,但起码人人都能吃饱。他的精打细算全是和做生意顺风顺水的老父亲学来的,论起金条银砖,在他们家的牌位地下藏着满满几大箱子。那些都是赵老员外为了准备不时之需而预备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一点儿不假。可现而今,放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有钱也没处花去。赵临宪天天看着这些钱财发愁,如果把这些全都换成粮食,他们少说也能吃上个好几辈子。但现在金砖放在手里,也不能有半点儿用处,饿极了顶天在金条上咬出两个牙印子,也算解解馋了。

  家中的存粮也要见空,不出一个月,也得跟着山民一块儿去挖树根、啃树皮。赵临宪面儿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要着急,比谁都要害怕。他的小女儿还不满一岁,他的小孙子还没出世,如果这么就让他放弃一切,他可做不到,而且听村子里已经散起流言,说什么赵府还藏着百年口粮,当时发给他们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赵临宪真怕饿急眼的村民,拿着锄头,扛着柴刀,堵在门口要粮。虽然他们的家丁身强体健,也没挨着饿,论打架、拼命,饿个几天的村民肯定不是对手,但他的性子本就是一个大善人,肯定下不去手。

  既然心狠不下来,赵临宪意识到,必须要想想办法了。若不然,全村男女老少,全都得当个饿死鬼。

  “爹,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赵停山来到父亲的书房,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吃惊。因为父亲很少会单独召见他。

  “先等等。”赵临宪没有站起来,半卧在塌上,思索着事情。

  赵停山不明事情,也就没有多说话,安静的站在一旁,等着父亲发落。

  过了半晌,马敬笑大跨步的走到书房。

  “临宪,你找我?”

  “嗯。”赵临宪见老朋友来了,缓缓坐起身,“老马啊,快坐!”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敬笑坐在了塌的另一头。

  “今天呢,叫你们两个过来,确实有件大事。”赵临宪垂着眼睛,似乎并不怎么想说这件事。

  “大事?”赵停山起了点儿好奇心。

  赵临宪给马敬笑倒满了茶水:“不光是咱们三个,全村人心里都清楚,咱们没粮食了,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激起事变,要是再严重点儿,不光是村民,连咱们都得一并饿死。”

  “说的是啊。”马敬笑对如今的困境也是心知肚明,他点起一袋子旱烟,眉头紧锁着抽了起来。

  “我想啊,与其坐以待毙,就在这儿无人知晓的饿死荒山,不如就让你们爷俩结伴,铤而走险,拿着重金去采购粮食,如果买不到,就贿赂一下地方官吏,拨下来点政府救济,也好不至于让咱们饿死了绝户。”赵临宪尽管很为难,还是说了出来。

  “爹...”赵停山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的意思是...我能出山了?!”

  “对!你能出去了!”赵临宪每个字都说的非常坚定。

  “哈~”赵停山激动的想要流泪,因为父亲肯让自己下山,说明父亲总算承认他的志向,以及他早已长大的事实。哪怕不是明面同意他能去参军救国,而是为了救全村人的性命,对他而言,这个艰巨的使命,比入伍杀敌还要重要。

  “爹,儿子定然不辱使命,带着粮食来普救全村!”

  “好,看着你有这份志向我就放心了。”赵临宪肯定的看着儿子,心中甚是放心不下,可他也别无选择。老大身为下任族长,他必须留在这里,老二的媳妇大着肚子,他肯定不能离开左右。赵停山乳臭未干,却也是赵家的血脉,承继救民救家的重任,也就只能交给他了。

  赵临宪双眼含泪的看向马敬笑:“老兄弟,这次恐怕还是要劳烦你走上一遭!犬子年纪尚小,阅历颇轻,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跟随犬子一同下山筹粮,一路上拜托你多提携着他点。”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马敬笑放下烟杆子,“就算你不说,我也得跟停山一块儿下山。他不光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女婿呢!一个姑爷半个儿子,别说提携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要是真出了岔子,别说你了,我家姑娘都不能放过我!”

  “老哥!”赵临宪紧紧的捂住了马敬笑的双手,双眼老泪纵横,“这次咱们全村人的性命,乃至犬子,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你这是怎么了?”马敬笑皱着眉头,捂着赵临宪的手更紧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这种义不容辞的大事,我这条老命就算赔上了,也必定满载而归!”

  “老三!”赵临宪大唤儿子,“快跪下,给你岳父磕头!”

  赵停山立马跪了下来,大喊:“岳父在上,万事拜托了!”

  “哎哟,我的好女婿呀,快起来,快起来!”马敬笑连忙搀扶起赵停山。早早就失去了儿子的他,在心中发誓,就算拼上老命,也一定要护得女婿周全。

  当天夜里,赵停山的院子百感交加。不光是他自己,他的媳妇马春香也不舍万分。

  “停山,这次和我爹出去,是迫不得已,全村人的性命就全在你们手上了,如果可以不去,我肯定不会让你去的......”马春香话没说完,便扭过头哭了。

  赵停山连忙抱住了妻子:“你放心,这次有你爹跟我一道。他老人家年轻时候,别提有多厉害了,就是现在,几个大小伙子一块儿上,也伤不了他分毫!”

  “哼!”马春香还是流着泪水,“比起他,我更担心你,你是赵家的血脉,论起当下局势,非你去不可,也只能你去!如果你们找不来粮食,就找个安生地方安家,等灾过了再回来,也好给我们收尸!”

  “不会的!”赵停山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坚信自己能成为全村的救星,“我一定会和岳父带着满满的粮食,回到咱们这个温暖的家的!”

  “你不许骗我!”马春香猛地转身,与赵停山四目相对,“要是你被抓了壮丁,就踏踏实实在部队待着,饿死什么也饿不死当兵的,就是你要机灵点儿,躲着点儿枪眼儿!还有,你要是落在日本人、汉奸的手里,你多带点钱,就试着花钱买一条命!要是再惨点儿,被灾民给抢了,那就只能拼狠,你什么也不要顾虑,就死死的跟着我爹,杀出一条路来!”

  “我会的!”赵停山经不住妻子的不舍,也流下了两行眼泪。

  当天夜里,赵停山屋子的灯光一夜通明。赵停山与妻子相谈了很久,说句实话,他已经对这个说来就来的妻子,充满了依赖,充满了不舍。但他也不得不走,他的使命,是救全村人的性命,如果临阵退缩,不仅会沦为天大的笑柄,更会成为终身的遗憾。

  马春香为自己的丈夫整理好了行囊,每件衣服都被她昨夜通宵检查的仔细,每个口子都被她里里外外补了好几遍。一路远行,必然费鞋,就连鞋子,她都准备了一年四季整整四双。

  一切准备妥当,赵临宪为赵停山和马敬笑准备了整整二十根金条,一百块大洋。他知道,在饥荒年间,钱早就变得不值钱了,想要换来粮食,重金是必须的。而且钱这东西,说坏不坏,说好不好,在什么时候,无论何地,都是能换来一条性命的东西。如果世道没变,两根黄鱼,能从土匪手里赎回一个大少爷,一块大洋能从穷人手里买回一个黄花大闺女。

  老赵家派人出山采买粮食的事情,早就不翼而飞,传遍了山村的每家每户。赵停山和马敬笑出行当天,不光是赵府满门,更有全村老少聚在出山小路,老远相送。

  此刻,赵停山的心里是无比激动的,因为从小到大,他还从没如此受到重视过。村民爱戴自己,父亲看好自己,受人追捧的感觉无疑是最好的,这种成为希望的感觉,无疑是最美妙的。他在心底暗自发誓,此行,他成也是成,不成也是成,等他回来的时候,多么希望也是如此,在村民的拥簇中,骄傲的笑面而归。

  赵停山和马敬笑已经走了多日,全村的居民也就是当天跟着激动了一回,没过两天,就又被眼前的困境冲淡了希望。他们白天东倒西歪,几人聚在一起倒在墙根儿,因为他们害怕,怕自己要是咽了气儿,没人能知道。

  没过几日,饥饿冲昏了村民的头脑,赵临宪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全村的人,都以为赵临宪派出去的三儿子不过是个幌子,他为的是保住府上暗藏的粮食!

  在这天月黑风高,村民们不管男女老幼,全都举着火把,团团围住了赵府。锄头、钉耙在手,任谁也不愿多听任何说辞,他们的眼中只有满满的仇恨,只有满满的恶意,只有永远也掩盖不了的饥饿!

  “姓赵的!快把门打开,我们都知道你家有粮食!你只要让我们把粮食搬出来一并分了,我保证不会伤到你们身上的一根汗毛!”

  “对!你们赵家家大业大,别忘了那也是我们跟着赵老太爷一块儿打下来的!你们要是忘恩负义,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是!前几个月,你们不还风风光光的一块儿娶了三个新媳妇吗?怎么,现在大伙遭灾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们赵家屯有数十年的口粮,你们要是不拿出来平分,我们破门之后,男女不留,一块儿当下酒菜吃了!”

  “东家,我们都快要饿死了!您发发慈悲,就把粮食拿出来救救我们吧!”

  这些乌七八糟、不堪入耳的言词,一字不落的入了赵临宪的耳朵里。他站在大门后面,闭目听着这一切。

  “爹!”赵文山激动的质问父亲,“我早就说了,要不是您心软,他们早该饿死了,咱们也就不可能出这档子事儿了!你说你贱不贱啊!”

  “啪!”

  王氏一个耳光打在赵文山脸上:“混蛋,你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张小仙也上前劝道:“不是爹的错,是这些村民,饿急了眼了。”

  “没错,”赵隋山站在父亲身边,“爹,我们现在怎么办?如果这么拖下去,肯定会激起一番大战。我们所剩的粮食本就不多,这不是空耗体力吗?”

  “要我说!咱召集家丁,抄起家伙,直接跟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干了!”赵文山捂着火辣辣的脸,怒骂。

  “不成!”马春香也是忧心忡忡,“要是直接撕破了脸,那咱们之前给他们的粮食不就真成了喂白眼儿狼了?”

  “还是我男人说的在理!”马秋香挺着大肚子,很生气的看着门外,“这群贱民,就算给他们多少恩赐,他们也不知足,就得玩硬的,让他们吃一次亏,就什么都好了!要是真把剩下的粮食都给了他们,那咱们不就全都得饿死?那我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得胎死腹中?”

  赵临宪双目紧闭,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眼。

  “开门,放粮。”

  “啊?!”赵文山诧异的看着父亲,赶紧挡住父亲的去路,“爹,你是认真的?!”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喘,这个家就还是我说了算!”赵临宪瞪着老二,“给我让开!”

  赵文山气的带着媳妇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骂骂咧咧的。

  门外的叫骂声,从未停过。赵府大门,缓缓打开。意想不到的村民原本没想到大门会敞开,他们一下就像红了眼一般,蜂拥而至。

  赵临宪缓缓走出大门,严肃的看着怒气冲冲的村民。

  “我赵某人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如今全村闹饥荒,这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府上还有一点儿白菜、土豆,如果你们真的想要,那就进来拿吧!”

  村民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但还是放不下手中的家伙。几个领头的商量过后,一干人绕过赵临宪,冲进赵府,就直奔存粮的地窖。

  挂在高空的月亮,此行已经落下了一半。村民们将赵府搜了个里里外外,终是只搜到了几口袋白菜、土豆。所有村民,无不大失所望,他们真不敢相信,偌大的赵府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的粮食。饿急眼的村民,不管这些,抬着吃的就下了山,当即架起了几口大锅,混着死人脑袋下的谷种一并煮着吃了。因为此时,在他们眼中,哪还有什么未来,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太阳悄悄升起,赵临宪走回了满院狼藉的府宅。两行热泪,不留情面的从他的脸颊滑落,剩下的只有痛苦和哀伤。此时,他心里清楚,他们这个躲避战乱的安乐窝,已经彻底的沦陷了。

  “老爷!送国军的黑子回来了!”一个伙计在院门口大喊。

  “哦,让他进来吧。”赵临宪失落的坐在大堂的门槛,眼中看不到任何颜色。

  “老爷!”黑子刚进门,便急冲冲的奔跑过来,“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临宪淡淡的看了看破碎的窗户,“只是做了族长该做的。”

  “唉......”黑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老爷,您就是太心善了,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太过善良,反而被自己人给害死的!”

  “过去就过去了,”赵临宪从不在乎已经发生的事,“你这一路上,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黑子摇了摇头:“一件也没遇到,倒是有几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赵临宪问道。

  “政府终于决定救灾发粮了!”黑子蹲在了赵临宪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赵临宪瞬间一震,“政府开始救灾了?那是好事啊!我这就吩咐下去,咱们一块儿去领政府救济!”

  “等等,老爷您先慢着!您先听我说完!”黑子立马拦下了老爷,“政府把分下来的粮食交给了地方官吏,他们躲了委员长的眼皮子,腐的腐,贪的贪,一个像样儿的都没有!更可笑的,他们居然说什么把粮食便宜的卖给灾民,那灾民哪有什么钱啊?就是骗他们卖儿卖女呢!”

  “唉......这样啊,”赵临宪刚扬起的希望,就又落下了,“这样不去也罢,还不如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饿死在这儿!”

  “对了,老爷,”黑子看了看左右,“这次我回来怎么没看见停山啊?”

  “他呀?我派他出去带着重金买粮食了。”赵临宪将前几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黑子。

  黑子大惊:“老爷,现在河南大部分都已沦陷,就这么瞎苍蝇乱撞,很容易有去无回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啊?”众多的打击,已经弄得赵临宪无法正常思考。

  “这样吧,老爷,我这就去追他,外面哪里平安,哪里危险,在我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我帮他去找粮食!”黑子说完,转头就走了。

  “好...好。”赵临宪忽然反应过劲儿,“黑子,站下!我给你带些盘缠!”

  黑子头也不回,喊道:“不用了,我早到一刻是一刻!”

  黑子的背影,渐渐迷失在赵临宪的视线,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站在赵临宪身边的还是他的长子赵隋山。他醒了醒眼睛,动了动胳膊。

  “老大,他们人呢?”

  守了父亲一天,忍不住打瞌睡的赵隋山猛地一惊,左右看了看:“啊?父亲,您醒了?”

  赵临宪抬高了一点儿声音:“隋山啊,他们人呢?”

  “母亲和妹妹在卧房休息。二弟夫妻两个在自己房里,小仙和春香带着下人们,一起去山里挖树根了。”赵隋山如实说了。

  “这样啊,”赵临宪刚睁开的眼睛,再次合上了,“你母亲要下奶,你弟妹要养胎。这么一来......也罢,都怨我,都怨我!”

  “爹,我多留了个心眼儿,我把那些补品全都藏了起来,虽然不多,但帮母亲下奶是足够了。”赵隋山知道饿急眼的村民会不管不顾,就提前做好了安排。

  “好,”赵临宪示意,让大儿子趴到自己身前。他抱住了长子,拍着他的后背念叨:“好儿子,好儿子......”

  赵隋山趴在父亲的枕边,看着再次熟睡的父亲,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担心自己和妻子的未来,也担心他们一家的未来,如果三弟一去不回,该怎么办?如果那些不知感恩的村民再来闹事,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也不愿想,他犹豫,他挣扎,他只懂得执行命令,而不知道下达命令,更不知道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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