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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春风迎远客


长安城南门外的官道,本是长安城外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本朝工部依太祖时惯例,分官道有三阶,一者国道、二者州道、三者县道,另有军用驿道,另当别论。而长安城南的这条大道,是建国时便有的,定都长安后,不下二十次重修加固,由于专通南北,故而此路又被南方士子官员称为“龙门”,颇有一入长安便得脱胎换骨之意,只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此时科举早过,倒也没几个士子,也没什么客商,倒是寻常百姓多一些。这条本意是彰显太祖重视南北商贸的大道,却往往不为商人所喜,北上的客商大多选择由东门入,一来这东门税轻,二来东市也近,第三嘛,则是巡捕司就在南门往里的安德坊,商人们南来北往,做的是逐利的生意,江湖不好过,常常挟带些或违禁、或违法的货物,当着巡捕司的面走过去,未免太过放肆。还有些武夫侠士,在江湖这座烂泥潭里打滚,没几个身上是干净的,纵使巡捕司只办大案、要案,可若是有心捉些鱼虾,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城南这条官道,宽五丈,规格公正无缺,毕竟天子脚下。道路两侧皆为地势较低的农田,此时正值夏日炎炎,野田禾稻虽不至于焦黄,但也没什么生气,好在本朝农耕税低,且奇门虽心不在黎民,却也鼓捣出来不少农具,不夸张的讲,这千百年来,农夫饿死最少的,便是当今了。路上偶有茶棚,生意颇为惨淡。好在最热的时候终于熬过去,这条路上也有了几分生气,店家脸上也少了几分怨气。

        官道尽头,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像是醉酒又像是梦游,一路踉踉跄跄,时而东倒时而西歪,过往行人无不避开,让人好生担心。这身影游荡到茶棚附近,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清凉茶水,抬腿就要进去。

        店家见着生意上门,反倒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滚滚滚,没钱供养乞丐。”

        原来这醉鬼一般的人,身上的衣裳着实破烂寒酸,左袖不着片缕,细看才发现是撕下来充当腰带,右臂的袖管也被扯了一半,系在头上充当发带。裤子倒只是挽到膝盖,可惜脚上一双麻鞋已然露出脚趾。身上的酒味浓郁且不说,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可以不管,那歪歪扭扭的木剑可以忽略,只是这脏兮兮的手脚实在耽误生意。

        这醉鬼被店家一通乱棍打出茶棚,也没什么愤恨表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官道上,远远望着农田。地里有几个玩闹的农家孩子,远远抬头瞧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呆子,当即玩兴大起,几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商量半天,便一齐爬上官道。为首的一个孩子穿件粗布短褐,赤脚裸臂,跑到那醉鬼身前,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道:“这位叔叔,你是哪里人啊?”

        那醉鬼打个酒嗝,摇摇头,并不说话,而是作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那孩子又问:“叔叔,你会武功吗?”

        醉鬼听到武功两个词,连忙摇头,露出一丝害怕神情。

        那孩子心中窃喜,又问道:“叔叔,你是哑巴?”

        这次醉鬼仔细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好事,开心地点了点头。

        赤脚孩童也开心地点了点头,惊讶道:“叔叔你后边有只大鸟。”说话间背过手去,伸出大拇指,后边的几个孩子瞧见这手势,各自俯身拾了一捧黄土,走到那醉鬼身前。醉鬼转过头去,却只望见田原无边无际,再转过来,几捧黄土直直朝脸上飞来。

        而那赤脚孩童眼疾手快,伸手就要去抽这醉鬼腰间的木剑。可怜这邋遢醉鬼被黄土迷了眼,只得任由那孩童为所欲为。待到再睁开眼时,这群孩子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农田里,一尺高的禾稻间,几个拿着木剑的声音若隐若现。

        这醉鬼依旧一副呆呆的样子,没有因为被捉弄而有什么愤怒的表情,反倒有一丝莫名的笑意。

        而赤脚孩童手执木剑,站在田垄上,摆出几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做着那江湖大侠的梦,忽的发现这木剑上刻了一叶小舟,倒也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这是他一代大侠的标志,继续和那群孩童炫耀。这群孩子哄闹着,又玩起了大侠杀盗匪的游戏。

        酒鬼提了提裤腰带,叹一口气,弯腰折下一把野草,十指飞舞,编出一根不伦不类的发簪。他轻轻把这松垮发簪插在头发里,快步走向长安城。

        永宁门是长安城门之中最为宏伟的一座,入门即为朱雀大街,直行不改即为皇城。这条朱雀大道,平日里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热闹,宫中与京兆府有专人负责这一条隐约象征国祚的宽阔大道,虽说五行五德之说废用久矣,但总有好事者细细推敲演算,算出自秦推五胜,以水德为名后,经历千余年到本朝,当为火德。

        这一说虽说有朝臣贬斥为“阴阳旧说,不合大体”,但哪个皇帝不希望江山永固,又有哪个臣子乐意见着乱世不太平?故而也这条街也就借着所谓“通南北,有大德”,而保存修缮,虽说商贩也不是不能摆摊,只是这条街上税费重。

        而时逢万寿节,依着皇上的意思,这条宽阔大街上,在万寿节当日,是要迎接万国来贺、天下共庆的,届时天下十道会有各自精锐兵卒将领,齐聚朱雀大道,以示拱卫朝廷的决心。这一阅兵之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年格外隆重,长安城都在传,是知天命的日子特殊,皇上要借此敲打敲打不太听话的人们。

        至于这些风言风语指向的是谁,有的说是礼部,有的说是本朝那几个王爷。不过这些与巡捕司关系不大,反正刀不会自己杀人,谁握住听谁的呗。

        真正和巡捕司有关的,倒不如是缉律司因其新建,抽调巡捕司不少骨干过去,而缉律司又不掺和巡防的事情,今年的巡防倒是有点力不从心。不过负责南门的倒是没什么影响,还是那句话,水清无鱼,自然也无患。

        那醉鬼悠悠地走近永宁门。永宁门外三十七丈内的街道皆是青砖铺就,三十七也讲究,是太祖立国时的年岁。这青砖则是工部土木司督造,长八尺,宽六尺,上刻火纹,只是日子也久了,有些模糊不清。而城门外,几家商户几家店铺,临近长安城,生意也不会太差。 那醉鬼悠悠地晃到城门下,此处的人就多了不少。守城兵卒持矛披甲,只是怎么瞧都觉得没精神。他一路走来,身上的酒味散了不少,除却衣裳破烂外,倒也没什么异味。江湖上奇人是有不少,这幅样子的也算不得什么,据说海南岛上还有个老疯子,赤身裸体,日日打潮,和他一比,衣裳破烂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守城的官兵不这么想,自从昨晚六诏的人莫名其妙死在鱼市,这些个常人没有路引,江湖人士没有备案的,一律是不许进城的,莫说你瞧着像个奇人,真是神仙也不能从这城门洞过去,有本事飞过去啊。

        这醉鬼自然不能例外,只是他似乎是不会讲话,比划半天也没找出路引或备案的帖子,士卒不耐烦,一左一右架着他胳膊,甩到城门远处,不再理会。

        这下可愁了这异乡人,他哪里有什么备案,须知备案一说,是太祖年间由七情谷牵头,江湖各派与朝廷定下的一桩盟约,各派将门中弟子报备巡捕司,朝廷则适当提供些便利。这盟约也确实有用,后来北方有乱,江湖也有不少能人志士为国效忠,是一桩好事。

        可偏偏自己这一脉,是百年之祸中苦心避世那一批人所创,素来不掺和世事,哪有什么备案。当下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进城。

        眼看着日将西斜,长安城宏伟城楼隐约染上一层夕色,这醉汉盘腿坐下,一边摩挲许久没有打理的胡子,一边想办法,只是他哪里想得出来什么办法,只是忽而想到巴蜀的万顷竹林,南海的鲛女,钱塘的大潮,想到世上无数风景,想到那个叛徒,想到杜鹃泣血,天地变色。

        他呆呆地坐着,忽地看到石砖上的火纹,伸手摩挲片刻,便又想起那一坛坛骨灰,以前一直以为骨灰是纯白色的,后来才发现是灰色,心如死灰的灰。

        他陷入对往事的走马观花之中,但始终只是些片段,零零散散,各自交织,不成体统。忽而又想起来,要去长安找一个叫时若闻的人。

        这醉鬼摇摇晃晃站起来,畏畏缩缩走到先前那两个兵卒身前,谄媚着开口道:“两位官爷,可知道巡捕司时若闻这号人物?”

        他久不说话,一时竟有些生疏,也不知喝了那许多酒,为何嗓子还是如此沙哑,难听的很。其中一个魁梧兵卒有些惊讶道:“你会说话啊,”随即厌恶道:“也太难听了,和那被阉了卵的公鸭似的。”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醉鬼奉承似的点点头,弓着背,姿态低微,“两位爷说的是,小的废物一个,说错话做错事,实在不该长这张破嘴。还请两位爷指点指点,那时若闻在哪儿?”

        另一个瘦削些的兵卒冷哼一声,语气之中满是不耐烦,“巡捕司的爷也是你见得着的?”说着,指了指城门里两个黑衣捕快,语气之中带上三分羡慕七分妒忌,“瞧见没,那两位就是巡捕司的,坐在那儿乘凉的大官。你个死要饭的,还巡捕司,我都不认识什么时若闻。”

        先前那兵卒倒是摇摇头,提醒他道:“那两位爷不是说过嘛,新神捕就姓时,说不准就是那什么时若闻。”

        那醉鬼面露欣喜,急切地问道:“可是那时辰的时?”

        那瘦削兵卒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死要饭的,嘲讽大爷我不识字是吧,我告诉你,石头也好时辰也罢,巡捕司是和江湖干仗的,关你卵事。”

        这醉鬼却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关我事,关我事,我有东西在他那儿。”

        两个兵卒见他这幅认真样子,哈哈大笑,那魁梧一些的扶着长枪,笑着道:“你只死鸭子,嘴倒是硬的很,巡捕司那是什么地方,你有东西在他那,怎么,你是那周章,还是宁苦寒,哎呦,我瞧您疯疯癫癫,莫不是关漠吧。”

        这醉鬼倒是很认真地回道:“周章喜欢穿红衣,我不是他;宁苦寒在云州修行,我也不是他;关漠杀气太重,我亦不是他。”

        那瘦削兵卒玩也玩够了,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指点点那些个高手,想去巡捕司啊,好办,你去把那两位乘凉的爷打趴下,保管去那传说中的‘’里,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

        这醉鬼略一思索,竟感激道:“谢谢两位爷,明白了,明白了。”说罢,抬腿就要进去。那魁梧兵卒持矛拦住他去路,讥讽道:“你真是脑子糊涂?再不滚我一枪戳你个痛快,省的在这世上受罪。”

        那醉鬼叹一口气,深感赞同:“是啊,世上真难活。”

        他拔下头上那不伦不类的草簪,轻轻一挥,把那熟铁打造的长枪拦腰斩断。

        野草禁不起内力,四散而飞,他轻轻一抓,掌心生风,草屑随风,散而不落,随手拍向被吓呆了的二人。半截枪身落地,哐当一声,惹来几处注目。而那两个兵卒身上沾染些许草屑,穴道受制,一时不得动弹。

        这醉汉脚步逐渐平稳,只是神色依旧有些痴傻,有士卒发觉这边动静,持矛执盾,将走出城洞的汉子团团围住。巡捕司那两位倒不慌乱,只是有些好奇,这邋遢汉子以寸余野草削断铁枪,足以显出内力之深厚、劲道之巧妙。只是他这等破烂装束称得上标新立异,为何没听过这号人?碧落楼的谍子尽吃干饭。

        这边两位捕快静观其变,并不急着上前,毕竟多少年没人敢闯长安城了。而那汉子被十余名披甲士卒团团围住,亦没有半分惊慌,而是轻声道:“请给位让一让,我要去找巡捕司的那两位。”

        他语气倒是诚恳,士卒可不觉得轻松。能守长安城的士卒,自然不是窝囊废,或修习粗浅功夫,或体格天生强健,也有好杀之人,投身军伍混个功名。如今天下武道蔚然成风,军中技击之法自然不少,可是这形容猥琐、衣着邋遢的醉汉,轻易拿下守城二人,纵使是趁其不备,但那一手折断长枪的功夫做不得假。

        领头的兵卒拔出长剑,剑指这来路不明的“客人”,呵斥道:“擅闯皇城,可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那醉汉身上的酒气散的差不多了,只是神色萎靡,被呵斥也不动声色,而是沉思片刻,对那持剑的士兵道:“握剑不是这么握的。”

        说罢,缓缓上前,似乎是要教教他怎么用剑。那持剑士兵当即神色大变,一剑挥下,那一圈持盾士卒立即上前,手中长刀自盾牌缝隙间刺出,颇有刺个马蜂窝出来的势头。

        这还不止,城头的床弩不好对准城下这片地方,却有数十柄铁胎长弓,箭头寒光闪闪,蓄势待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江湖高手。城门处剑拔弩张,那两名巡捕司捕快却并未下令要别处支援,只是仔细盯着城门处,要看这人到底什么路数。

        那醉汉见着四周紧张兵卒,摸了摸自己许久未曾打理的胡子,神态好奇。

        朝廷与江湖多年明争暗斗,除却顶尖那一撮高手,来去如风不可轻敌外,军伍中对于如何击杀寻常高手,也有不少经验。遇着练外功的最为轻松,箭头淬毒,厚甲长枪,以伤换死;遇着主修内力的,就难了不止一倍,首先是毒箭不可用,因修习内力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被护体气罩什么的折断算好的,遇上心思毒辣的,这箭打哪来回哪去,针对武夫的毒药制造不易,杀人可方便。

        毒箭不可用,便要换破甲箭,常为三棱白羽,靠的是一个劲力足,或用寻常弓箭,专攻下三路,哪里恶心射哪里,咽喉什么的想也不必想,武夫练一口气,上半身最牢靠。再者,近处则靠铁蹄长槊,城内则是长枪列队,靠一手“磨”字诀,耗尽内力,或是乱了心神,自然能胜。

        这法子简陋朴素,重在实用,可也只是对付二流武夫好用,若是遇着高手,就要靠堆命了,或是床弩五十步内直射,大罗神仙也得死。而眼前这位爷,说他不是高手,谁信?

        起码这城上城下二十余名士卒不信,他们大多练了粗浅功夫,拳脚武艺不俗,内气就可以忽略不计,城头鼓声大作,远处兵甲碰撞声传来,这醉汉有些担心,若是押进京兆府,可就不好见时若闻了,自己既要谢他,也要和他取回那东西,着实已经在路上花了太多功夫了。

        他忽的打了个酒嗝,喉头一股酒香,让他有些怀念云天佳酿。

        这邋遢醉汉摸了摸腰间,记起那木剑没了,哀叹一声,随手拾起地上半截枪身,平静道:“早年有种钝剑,剑身可以做钝,只以剑尖对敌,注重刺挑,倒是和这个很像,我教教你,何为持剑式。”

        说罢,抬手,作持剑姿势,手腕微斜,肩与肘合,形与意合,如春风渡上一株迎客青松。霎时间,炎炎夏日下,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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