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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云山雾里


青玉洲声名在外,时若闻早有耳闻。此时他见着地上碎成两半的桃木剑鞘,再看赵稼手中无鞘长剑,心怀感激,却强自平静道:“巡捕司,时若闻,给姑娘添麻烦了。”说罢,长作一揖,“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一礼赵稼受得起,她微微欠身,轻声回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该谢过先生才对。赵稼方才斗胆,借先生的刀,练成师傅所授剑术,此等恩情,实在无以为报。”说罢,握剑弯腰,行弟子礼。

        时若闻哪里好意思受这一礼,当即道:“赵姑娘,莫要如此,唐祭酒教的好才是。”

        赵稼微微一笑,轻声道“祭酒这个名头,师傅一直不肯认,时捕头在他面前,可莫要提起。况且师傅教我的十八招剑法,第九剑的剑意我一直不得要领,若非时捕头的那一刀,我只怕不能领会到这剑术中的不平意。”说罢,又是一礼。

        时若闻有些汗颜,他久经江湖,此时神志恢复,大致明白方才发生过什么,所谓不平意,其实是他幻觉之中斩向刽子手的那一刀,他在西域二十年风霜,在长安小心翼翼又过了三年,自然不平,那一刀斩的也确实痛快。

        “是赵姑娘天资聪颖才对,我只是个粗鄙武夫,哪有什么平不平的,”时若闻面色复归平静,将横刀转于身后,语气不屑:“又不是那大姑娘胸脯。”

        这话实则粗鄙无礼,但时若闻生怕她将此间事宣扬出去,到时候传到皇上耳朵里,知道他时若闻还敢有不平意,剥皮抽筋杖杀都是轻的。故而他将话讲的不堪一些,也好快些揭过这一章。

        只是赵稼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轻声笑了笑,说道:“时捕头莫要自谦,武道进步乃赵稼毕生所求,授业之恩,等同再造。”

        听起来,赵稼倒丝毫不觉得时若闻的话有问题,时若闻忽的记起,这位年轻姑娘口中的师傅,是那个“不登天子船,不上长安眠”的唐六如,苦笑一声,心想这一对师徒大抵皆是不染世俗之辈,应当也不会多嘴,倒是我唐突了。当即抱拳道:“赵姑娘今日之恩,时若闻记下了。”

        赵稼轻轻点点头,想要重新背上长剑,却瞥见地上剑鞘,眼神里露出一丝心疼,时若闻尴尬道:“这鞘,在下一定赔姑娘一幅。”说罢,忽的记起早先已经把那江海凝清光赠与韦肃,一时有些遗憾。

        赵稼摇摇头,依旧是那句话:“师傅做的。”

        时若闻嗯了一声,也是遗憾道:“唐祭酒精通百艺,这剑鞘可惜了。”说罢,俯身捡起,交到赵稼手中。赵稼接过这两半剑鞘,低头细看,沉吟片刻,将剑鞘合在长剑两侧,顺手撕下左手袖口处布料,分两截,系在剑鞘首尾,笑着道:“也多亏时捕头内力精湛,这剑鞘是从正当中划开的。”

        “这……赵姑娘当真心灵手巧,只是你袖子……”

        “哦,无妨。”赵稼随手又撕下另一只袖口处的布料,分了两截,绑在手腕处,充当护腕。也亏得她袖口宽松,否则说不定会撕下裙角。不过这宽袖长裙,被赵稼做成这幅样子,竟一时生出几分英气,时若闻微笑着道:“赵姑娘果真性情中人。”

        这两人倒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边的温侍郎和杨毅,可不舒坦。温侍郎是江南水乡里的娇嫩官员,哪里直面过时若闻这等武夫的杀意,当初唐雎五步之内,就能逼得秦王长跪而谢之,那时还尚无内力一说,时若闻杀伐多年积攒的气势,温大人哪里受得了,所以,两股战战自然少不了,而那裆下的恶臭,也不是不能理解。

        杨毅早年也是有些名气,否则也不会被温落亭瞧中,只是这些年来在长安城养尊处优,功夫没倒退,气势却自然圆滑不少,失了进取之意,被时若闻那一刀吓的冷汗直流,此时恢复过来,快步跑到温落亭身旁,扶起他,像是安慰温落亭又像是安慰自己:“老爷莫怕,小的已经和那位姑娘一齐,把事情解决了。”

        温落亭养气功夫不行,半晌才缓过来,后怕地问道:“杨毅,解决了?”

        “解决了。那捕头走火入魔,此时已经恢复过来了。”

        走火入魔?温落亭听过些传闻,据说走火入魔六亲不认,那方才这捕头的举动,实则是无心之失喽?想到这儿,温大人腰杆逐渐挺直了,又想到:无心之失又如何,本朝律法严明,岂是你一个小捕头能冒犯的?本大人官居三品,位列紫宸殿参政,少了我,那可是有碍国事的,当初皇上怎么说的来着:

        “温大人开紫宸殿议政之风,断工部税务积弊多年的旧务,这开殿、断税的美名,依朕来看,你是担得起的。”

        挺直了腰杆的温大人,故态自然萌发,刻意不去理会裆下的难题,要先把当下失了的面子找回来。杨毅也不是第一天做他的护卫,知道这位“享誉”朝野的温大人,究竟是个什么尿性,只得轻声道:“大人,那位姑娘武功高强,是青玉洲唐祭酒的高徒。”

        姑娘?什么姑娘?定睛细看,一个青衣身影,长裙窄袖,负剑而立,温大人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略带不屑道:“腰肢有些粗了,”旋即换上一幅赞赏面孔,“不过放眼而望,称得上佳人,不知容颜几分?”

        杨毅忍住掌心内力,轻声道:“回大人,这是本朝祭酒唐六如的高徒。”

        “哼,”温落亭倒是满不在乎,“区区祭酒,况且又不是实职,那姓唐的区区江湖莽夫,当年行事怪癖也就罢了,他徒弟敢在长安城内动武,就莫怪本官依律法行事。”

        精通六艺,文章有解元之才的唐六如尚且是莽夫,那他杨毅算什么?杨毅按下心头愤慨,尽量使语气轻和,劝导道:“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师出有名,大人你是本朝大员,就算这位姑娘动了兵器,那也是为了救你,是功不是过,况且唐祭酒虽不入朝,可皇上总惦记着呢。”

        温落亭想了想,终于用他冬瓜脑袋里所剩不多的识时务,压下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是他又愤愤道:“本官好心体恤民情,却受这无妄之灾,岂能就这么一笔带过?不成,杨毅,你给我把那捕头叫过来。”

        杨毅心里狠狠骂道:什么狗屁倒灶的体恤民情,你那三房侍妾两个丫鬟,还不都是添香居的老鸨扔出来的钩,你还吃的津津有味。只是面上却依旧恭敬笑着,“大人,那捕头也是无心之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便是。”

        “那不成,”温落亭一手叉着后腰,一手指着时若闻,语重心长,“这是国事,杨毅,你不懂,若是我就此离去,那本朝律法威严何在?本官以后如何在这长安城做官?”

        杨毅就差给他跪下了,那个凶神走火入魔尚且能以一敌二,此时神志清醒,瞧着气色还不错,你这个时候去,连带着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温落亭看出杨毅眼神里一丝后怕,鼻孔朝天,冷哼一声,“杨毅,你怕他,本官可不怕他,天大的事,也要讲一个理字,论起讲道理,我还没怕过谁。”说罢,也不顾自己裆下窘境,大跨步走去,厉声道:“你这大胆捕头,还不知错?当街行凶,毁坏民财,谋杀朝廷要员,我看你是要造反呐!”

        说罢,温大人袖子一甩,背过手去,神色威严。赵稼转过头来,忍不住扑哧一声,只是很快咬牙忍住,不过一双眸子里满是盈盈笑意。

        温落亭见着赵稼容颜,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位女侠容颜竟不输添香居的姑娘,当即如同猫叫春雀展羽,官威更甚,横眉怒视时若闻,眉宇之中满是忧国忧民。

        只是他为显瘦,依着那绸缎铺子掌柜的话,做衣裳的料子,是上好的淡墨色织锦,做工略微宽松,此时胯下若隐若现的一滩,实在滑稽。他自己自然看不到,这织锦沾上污水,离近了看是没差别的。

        时若闻面色不改,微微行礼,平静道:“这位大人,可是户部侍郎温落亭?”

        “你认得我?”温落亭腰杆更直,若是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时若闻点点头,眼神古怪,“温大人名扬长安,谁人不知。”

        温落亭哈哈大笑,摆摆手,谦虚道:“虚名虚名,虚名罢了,本官一心为朝廷谋福利,分内之事罢了,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说罢,眼神一瞥赵稼,满是自豪。

        赵稼倒是没听过温落亭大名,只觉这人有些做作,明明刚刚怕得要死,现在上来逞威风。听这口气,还是个好官?

        时若闻微微一笑,运转内力,悄声传音道:“硕鼠。”

        赵稼眼神了然,微微点头。温落亭哪里听得到这评语,见着这位女侠点头,只觉得面上有光,一瞬间高大几分,斜眼瞧着时若闻,语气松缓几分:“想不到你认识本官,也好,算你有眼光。”

        时若闻点点头,似笑非笑,像是赔笑。

        “不过,”温落亭话风一转,语气严厉:“本官为人正直,怎能徇私情?大胆捕头,你当街冲撞本朝官员在先,行凶在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说,你该当何罪?”

        他振振有词,官话讲的倒是通畅,只是时若闻方才与赵稼交谈片刻,前因后果已然明了。自己陷入幻觉,应当是不得动弹才对,如何冲撞?至于赵稼所描述温落亭后边的种种动作,时若闻大致与幻觉中的情景联系起来,不难推测出全部经过。此时听得这言辞凿凿的指控,心里也是冷笑。

        只是长安城此时是多事之秋,况且自己刚刚才演完紫禁城中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如今却又起波澜。眼前这位温大人,偏偏又能上达天听,直面圣上,这让他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位温大人,是长安城诸多文官中的一股清流。统领碧落楼,掌管巡捕司谍报的二先生,下属办事不力的时候就会问:“你是不是觉得你有温落亭的运气?”讲这话的时候,要加上一幅看白痴的表情,配着他独特的嘲讽眼神。

        时若闻略一思索,低头致歉道:“温大人莫怪,在下方才面圣,被圣上龙威折服,一时心神失守,万望海涵。”

        温落亭虽蠢,但官场手段多少捡起来点,听得时若闻拿皇上说事,也不着急,背过手去,冷笑一声,“怎么?圣上要你当街违律,擅杀官员?还是要你大逆不道,借圣上之名掩饰你的过失?欺君之罪,你巡捕司担得起?”

        时若闻并不回答,只是举起手中横刀,平静道:“皇上赐我此刀。”随即换刀在侧,不再多言。

        温落亭冷哼一声,倒不是有对皇上不敬的胆子,虽说形势使然,朝廷不是两百多年前的天下大同,但君臣之礼谁敢不尊?他温落亭身家不菲,若是出了事,抄家灭族,内务府还不得乐开花。只是你一个小捕头,赐刀又如何?

        温落亭语气讥讽:“怎么?还拿皇上压我?”

        时若闻不言不语,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温落亭,嘴角挂起一丝神秘笑容。

        温落亭正要给这胆大包天的捕头,扣上一顶诛心的帽子,却见着这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时皱了皱眉。他在官场这浑浊污水里混了十几年,小心谨慎总少不了,混吃等死也要有混吃等死的眼力,否则就是被乱葬岗的野狗吃了,他这一声肥膘,分量可不轻。

        赐刀?赐刀?温落亭搜肠刮肚,没想到这算什么。皇上赐东西虽不多,却也不算少,六部的主事官员,六个尚书十二个侍郎,不就都赐过一件绣袍,他温落亭那件,绣的还是鸳鸯鸟。逢年过节,几件珍贵器物,几幅书画,光宗耀祖是不错,可做官做到侍郎,祖宗坟头也不差这点青烟了。

        见温落亭皱眉苦思,时若闻轻声‘提醒’道:“皇上准我持刀入宫。”

        温落亭冷哼一声:“巡捕司的人,除却每一代的神捕与指挥使,谁能持刀入宫?”

        时若闻点点头,表示赞同,却又摇摇头。

        温落亭眉头一挑,实在厌烦了这捕头的哑谜,官场上哑谜多了去了,他温落亭也不是没揣测过,帝心圣意、往来书信,哪个不要细细体会,可这没头没脑的,碍于惯例,他又和巡捕司又不熟,当下也是几分心烦。正要开口定罪,眼角瞥见时若闻神神秘秘的微笑,心中满是不屑:一个粗俗武夫,装什么装,巡捕司的捕头而已,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温落亭心头一惊,想起自己不干不净的官场手段,联想到尚书大人前些日子送自己的那一方“清明”古砚,想到朝中关于重拾监察的风声,和一些阴森处的手段。

        时若闻看着他额头之上冒出的冷汗,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与赵稼说道:“赵姑娘,你我先行离去吧,此处的事情,温大人会解决的。”

        赵稼满脸疑惑地点点头,随着时若闻一齐离去。熟谙武学的她看不懂,也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何这位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温大人,这就丧了锐气,脊背都快要弯掉了。

        杨毅在不远处装伤养痛,见着这二人安然离去,急急上前,好奇道:“大人,这?”

        温落亭叹一口气,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盯着杨毅,呲着牙,语气森然:“你方才如何与他缠斗,一一讲来。”

        这一巴掌没扇在杨毅身上,杨毅却当即跪下,神色惶恐,“大人,我方才一时小心才不敌那人,绝没有半点玩忽职守啊,大人。”说罢,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没用上那什么内气?”

        “不曾……可这是那丫头的吩咐,属下一时情急,才信了她的。”

        温落亭长出一口气,平静道:“起来吧,”

        杨毅哪里敢起来,死死跪在地上,这位大人今天发了疯,自己打自己,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干脆认错就好,反正认错总不会错。

        温落亭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恨恨道:“算他走运,下次落在我手里。哼。”

        杨毅被踹了这一脚,反倒大为放心,也还是不敢起来,伏在地上,却隐约间听到一个沙哑声音,语气颇不耐烦。

        “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一个身穿黑袍的巡捕司捕快,体态魁梧,浓眉虬髯,戴一双铸铁护臂,正朝着自己与温落亭走来。隔着老远,隐约闻到一股酒香。

        随着酒香渐近,那捕快掏出巡捕司令牌,将正反两面各自展示一遍,正刻律字,背刻陈铭二字,收回令牌,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巡捕司陈铭,有人说这里有人当街行凶,什么情况?”

        而温落亭又踹了杨毅一脚,语气不屑:“这不成器的家丁,非要和巡捕司一位捕头比试,输了。我正责罚他呢。”说罢,又自我介绍道:“在下户部侍郎温落亭。”

        这名为的陈铭的巡捕司捕快,笑着点点头:“久仰久仰。”只是笑容之中嘲弄之意明显,随即又问道:“那捕头可是四十左右,满脸肥肉,手执横刀?”

        温落亭一肚子气,哪里有兴趣回答,又狠狠踹了杨毅一脚,“你有能耐和别人打起来,就有能耐回答,给我站起来答话。”

        杨毅又重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微微弓着背,神色局促,回道:“不是满脸肥肉,不胖不瘦,是个健壮汉子。”

        陈铭点点头,拍了拍杨毅肩膀,“没说谎就好。”随即自言自语道:“我说怎么忽然遇到时头儿,还以为穆大人让他又来查我喝酒。”随即瞟一眼杨毅的姿态,讥讽道:“你也打得过时头儿?能耐啊你,嗯?”

        说罢,又拍了拍杨毅肩膀,这次杨毅只觉骨头都要被拍散,却也不敢运力抵抗,只当是又被温落亭撒气罢了。

        “没什么功夫啊?”陈铭收回手,嘀咕一声,敲了敲护臂,瞥一眼温落亭裆下,忍住笑意,又问道:“温大人,就这些了?”

        温落亭重重地嗯了一声,心情显然不太好,陈铭也懒得理会这位长安城里的名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街坊,没事了,该咋咋滴吧。”

        这一嗓子吼的极大声,显然是用了内力的,只苦了近在咫尺的主仆二人,温落亭回过神来,却只见到陈铭远去的背影,气的直跳脚,杨毅适时退后几步,免得殃及池鱼。

        而街道两侧,门窗依次递开,有胆子大的街坊探出脑袋,见着一切太平,便又回了常态。通化坊这一条街上,零零碎碎,逐渐又有了生气。长安城的居民们,终归是被江湖裹挟着的,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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