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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三 雨歇风未停


时若闻从伏熊楼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朴素的小楼。伏熊楼的二楼是巡捕司的禁地,但一楼就全给穆关陵整拾成厨房了。他苦笑着,心想自己怎么也掺和进来,还做饭?

        也许是穆关陵实在让人难以畏惧,然而方才的故事里,他在西域给穆关陵做护卫的时候,也曾见过穆关陵中年时整肃西域的事情,饶是他心智坚毅,回想起来亦不免佩服当时穆关陵的“格杀勿论”,这四个字实乃整顿西域的一柄好刀。

        他长出一口气,走向自己在巡捕司里的住所。路上与旁人打个招呼,停下闲谈几句,又起身离去,一切照旧。走到一半,还遇见了楚大夫和他新收的弟子。楚大夫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牵着那个小丫头的手,小家伙扎个发髻,见着时若闻,乖巧地行个礼,一言不发,楚玄云与时若闻讲了几句病情后,也匆匆离去,像是有事在身。

        时若闻感激楚大夫,若非他的药,自己做不了这么久的捕快,对那天生不能言语的小姑娘也十分同情,小姑娘才三岁半,聪明伶俐,手语已经学的差不多。

        当初周庭的女儿也这么大岁数。

        啊,记起周庭。记起周庭使得时若闻的步伐加快了几分,他记得那个孩子不如楚大夫的徒弟聪明,还说不了几句话,虽说有些呆,但十分可爱,可以用自己仅有的几个词汇表示一些事情,比如血和火。

        他快步走到房间里,反手把门锁上,深呼吸以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今夜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关键。

        另一边。寒容酒是江南佳酿,清凉绵长却不易醉,魏远书却存心把酒洒到衣领上,搞得满身酒气,装作醉醺醺的,意图逃过他父亲那一关。

        这两兄妹差了整五岁,实际上,魏明竹七岁前都没见过这个哥哥,她自幼体弱患病,在七情谷呆了七年,才把身体养好,可怜魏远书第一次见到自己妹妹的时候,还在被父亲满院子追着打。当时魏远书把父亲最珍爱的墨掺了酒,倒也不是存心捣乱,据魏远书回忆,是因为在书上看,有种墨的原料里就有酒,一时手痒。

        只不过,当魏远书的父亲后来翻到那本书,发现这种叫做“苦艾”的墨里还有鱼血时,除却明白了自己鱼缸里莫名失踪的临渊鱼的下落外,顺便又赏了魏远书一顿板子。

        兄妹俩也算是共患难,一个遭病一个挨打。魏明竹至今都不敢温养内力,只能学些招式,反倒是魏远书,一身筋骨非凡,偏偏喜欢偷懒,好容易才练好一身功夫,却跑去巡捕司混日子。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慢悠悠走在街上,巡捕司方圆一里内,按律是没有商户一类的,不过由巡捕司往北走几里地,就是长安的一处夜市所在。二人走的不慢,很快便远望到那一片灯火,魏明竹一脸嫌弃:“你装醉有什么用,爹又不是看不出来。”

        魏远书倒是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得意洋洋道:“这个就是你太年轻,我和老爹从小斗到大,他就算看的出来我是装的,也会因为我这幅样子而懒得理我,明天早上我趁早一溜,万事大吉。”这番话倒是振振有词,只是当中自暴自弃的味道颇浓,魏明竹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下次回来前先去跳粪坑,爹绝对再也不管你,你再在长安转一圈,保管宋家来退婚。”

        魏远书没好气地回道:“就你话多就你机灵,那你想个办法出来啊。”

        “呦呵,让我想办法?”魏明竹不客气地说道:“我巴不得你早点娶了宋姐姐,宋家的大把药材还不全归我手,到时候我大发慈悲帮你配一味绝命断魂丹,助你早日脱离苦海,岂不美哉。”两个人斗起嘴来倒是精彩热闹,不分上下。

        一晃到了那处夜市,魏远书身着巡捕司的官服,抱着剑慢悠悠地走,魏明竹一边催一边在街上的摊贩上左右游荡,翠黄衣衫显得分外可爱。魏明竹正值芳华,却并不喜欢胭脂水粉,倒是在些古物旧书的摊子上转来转去,忽而和魏远书讨要了几两银子,带回来一本旧书,魏远书借着亮光,隐约看到写着‘寻剑实录’几个字,笑着打趣道:“魏女侠怎么开始和爹一个样,开始寻剑了?”

        “身边有个贱人,我学点防身。”魏明竹话语间刻意和魏远书拉开一个身位,魏远书倒是不生气,懒洋洋地劝诫道:“千万别走火入魔啊白痴,这《寻剑实录》是当初左道上一个老家伙编的,鬼知道里面多少陷阱。”

        听这话魏远书对这书还颇有研究,魏明竹好奇道:“这书你都看过?”

        “看过,写的挺烂的,比老头子写的都烂。”

        “看过就闭嘴,这书是送人的,我又不看。”魏明竹随意背过手去,把书藏到身后。魏远书坏笑着搭着魏明竹的肩膀,丝毫不顾及魏明竹一脸嫌弃,说道:“莫不是少女心思?嗨呀,大哥是过来人,哪家公子?”

        魏明竹却并不推开,只是尽情地鄙视着这个没正行的哥哥,说道:“什么有的没的,过些日子谷里遣我去般若剑阁做事,总要有个见面礼吧。”

        魏远书有些惊讶,倒不是觉得妹妹成熟稳重,而是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试药试疯了,他颇为好奇地问道:“你给般若剑阁送这种旁门左道的剑术……七情谷终于打算和剑阁开打了?”

        “想什么呢,真打起来你这个巡捕司捕快不得忙死。”魏明竹语气有些惆怅,答道:“般若剑阁前些日子,换了一任掌门,这个掌门呢,喜欢《不动尊明王经》,你猜是谁?”

        魏远书诧异道:“又一个不动明王?般若剑阁这是不记打啊。”旋即赞叹道:“啧啧啧,选的好选的好,你回去拿老头子的章一盖,这就是天下第一神捕‘魏西云’大人收藏的剑术秘籍,多有面子。”

        魏明竹得意地笑了笑,随即苦着脸抱怨道:“般若剑阁那群人啊,真是一点都不想见到,偏执又离群,苦行又杀生,哪里像和尚嘛?”

        “往好的方面想嘛,秦岭那边的杜康酒天下一绝,记得给我带哦。”

        两人勾肩搭背在夜市上行走,魏远书穿着一身官服,魏明竹清秀的脸上满是鄙夷,若非街上多是熟识,只怕要被人误以为是捕快当街知法犯法,调戏良家。

        虽说长安有宵禁,却也并不严苛,早年建朝定都之时,有大臣上折子,请求在长安各坊之间“立高墙而隔之”不过被开国太祖驳回,似乎还骂说“乱弹琴”来着。

        只是路有尽处,两人很快走到家门口,魏远书就变得“严肃”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府的牌子,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走路三深一浅,装醉的本事高明。魏明竹无奈地叹了口气,拽着魏远书的衣角扯进了家中。

        走过那幅御笔题字的“太平世家”的匾额,又转过那幅影壁,魏远书看到一个持剑身影在院子里腾挪,剑光四溢,杀意凌然。寒月当空,这剑也舞成了另一轮杀气腾腾的月,魏远书知道,自己怕是有难。

        骤忽,那剑光一顿,直向魏远书与魏明竹二人冲来,来势汹汹,魏远书哪里还敢装醉,凝神拔剑,魏明竹脚尖一踮,跃向一侧,将院子留给这父子二人。

        魏西云剑光不停,直向魏远书咽喉而去,魏远书手腕翻转,拔剑自下而上破去来势,挺剑反攻。魏远书知道父亲剑术之精湛凌厉,却不敢一昧自守,只因魏西云的剑术以势为先,魏远书若用守势,就失了后发制人的机会,只能坐以待毙。二人你来我往拆了三十多招,竟在伯仲之间,魏西云冷哼一声,使一招秋风入楚,身子一转,已在魏远书剑招之外,收剑负手而立。他身材并不魁梧,穿一身粗衣,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黑白交织之间更显得威严,一双剑眉和魏远书颇为相像,只是眼神比魏远书多了三分锐利。

        “老爹好棒!”一旁的魏明竹一边叫好,一边拿过毛巾给魏西云擦汗。魏西云闭目吐息片刻,再睁眼时就变成个寻常和蔼老头,先前那凌厉的剑意已经消散,他笑呵呵地把手中的剑递给魏明竹,说道:“丫头,瞧瞧这剑,钟先生铸了三个月嘞。”说罢,瞥了一眼想要偷偷溜走的魏远书,皱着眉骂道:“混账玩意儿,要不是看你剑术有点长进,我今天非废了你腿,滚过来。”老头子虽年纪大了,中气却足,声音倒是洪亮。

        接过魏明竹递来的毛巾,魏西云也看见了她拿着的《寻剑实录》,好奇道:“明竹,你买这玩意干嘛。”明竹于是把话又讲了一遍,魏西云听罢,笑着道:“你倒是机灵,也知道般若剑阁那群人不看这种书,多半束之高阁。”旋即看一眼磨磨蹭蹭的魏远书,喝道:“拉屎没擦屁股啊,滚过来。”

        魏远书叹口气,苦着脸收剑入鞘,慢悠悠地走到父亲身旁,小声问安。魏西云冷笑着说道:“有出息啊,装醉,你怎么不去跳粪坑?嗯?”魏明竹听到这话,捂嘴笑了笑。看起来这父女俩倒是想到一起去了。魏远书小声嘟囔了几句,像是认罪又像是不服,偏偏又不敢大声说出来,魏西云没好气地冲着魏远书的窝囊脑袋就是一掌,魏明竹幸灾乐祸地笑着道:“老爹你可别打坏了,宋小姐心疼哟。”

        魏西云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打成白痴送过去,也好过宋家天天来催,也不知道宋大小姐喜欢你哪里,一幅非你不嫁的样子,我真想一剑削了你。”

        魏远书连忙摆手,连声说道:“别别别,钟先生铸剑不容易,您别拿来削我啊。”魏西云骂道:“有什么不好的,这剑叫‘行猎’,削你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正合适。”魏明竹在一旁捂着嘴笑道:“爹,您这话把自己可骂进去了。”

        一旁的魏远书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却被魏西云发觉,魏西云怒道:“你今个敢笑出来,我废了你功夫送去宋家入赘。”魏远书闻言神色马上变得肃穆,只是眼睛怎么也不安分,魏明竹知道,这对父子再这么斗下去,只怕自己要没觉睡了,她挽着魏西云的手臂,劝说几句,又道:“爹,钟先生这剑,就是蓝白坊今年要献皇上的吗?”

        提起宝剑,魏西云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他生平最好名剑,痴于此道久矣,江湖有人称他作“魏三尺”,就是说他钟情名剑,尤其是古制的三尺长剑。他点点头,说道:“这把剑是蓝白坊今年的寿礼,钟先生你们也知道,最好古风,故而将这剑名为‘行猎’,是上古时百族猎兽,保卫人民的意思。剑长二尺七寸三分,使着一般。不过,他走时说,要你有空去蓝白坊一趟。”最后一句是朝着魏远书说的。

        魏远书却没露什么声色,嬉皮笑脸地点点头,魏西云双眉一紧,追问道:“蓝白坊可不是什么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你去那做什么?”

        魏远书面色不变,握剑的手却紧了几分,随口回道:“司里的公务嘛。”魏西云不多问,转头对魏明竹说道:“丫头,这些日子长安不太平,你过几天去七情谷住些日子,顺便和肖大夫要些养胃的方子,我这些日子总感觉旧伤又发了。”

        三人随意在院子里谈些话,初夏夜凉,倒也清净。不多会,魏远书随意找个借口,溜回自己房间,将门窗关好,却不燃灯。黑暗之中,魏远书深呼吸一口,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这心情自父亲说钟先生送剑时就已然兴奋起来。他脱了巡捕司官服,解了巡捕司的制式长剑,倚在门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他想:钟先生即来,计划便快了。

        而魏明竹与魏西云仍在院子里乘凉。自妻子去世后,魏西云便长住在这里,平日除却进宫教授皇上练剑外,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他自己的话说,长安城他早走遍了,出去也没什么变化。魏明竹是个直爽性子,也抱怨过皇上不许魏西云随意出京这件事情,魏西云却道:“天下之大,我哪里没有对头,长安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自七岁就在衙门做差,到十四岁成了正式捕快,为人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素来被江湖上的所谓好汉视为眼中钉,若非一身武艺与胆识俱为绝佳,也活不了这么久,只是年老伤病,舞刀弄枪还是不要的好。依皇帝的话,魏西云活着便是朝廷赚到。

        魏明竹却不同,天下皆知她是神捕魏西云之女,却也明白,七情谷嫡传的身份由不得旁人欺凌。七情谷以医入武,于德于功都无愧于武林,故而纵使魏明竹在江湖行走,只要不以身试险,或是撞破些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倒也不会出什么事,然而魏明竹平日在外,还是要化名易容,以防万一。

        二人在台阶上坐下,谈些长安的琐事,江湖的纷争,魏西云见着月满无云,忽然问道:“丫头,你常在江湖走动,应该知道多闻楼评江湖英杰一事吧?”

        魏明竹道:“听过一些,但多闻楼不是常常做些嚼舌根的事情吗?爹你这么也关心起来这些无聊事了。”

        魏西云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多闻楼这次评出的十六人如何?”

        魏明竹愣了愣,心想父亲莫不是要考我。她仔细想了想,说道:“多闻楼这次评十六人,说是英杰,是有些真本事的,你看我哥,虽然没个正行,但选的就很公正嘛,不过依我看,当中不少人当不上这个名头,诸如秦崆之类,只是江湖传言武艺非凡,实则久住青城山,不见得如何。”

        魏西云摇摇头,反问道:“赵浩歌也是久住山中,你不一样对他的修为推崇至极?”

        魏明竹撇了撇嘴,说道:“赵浩歌的内功传自道门,养生的法子和七情谷颇多渊源,我自然门儿清。”

        魏西云哈哈大笑,说道:“秦崆的剑术与我年轻时的路子很像,我还是知道一点。他也不是久坐山中,去年年尾来过长安城的,还和我讨论过剑术与剑意的事情,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魏明竹有些惊讶,却依旧说道:“那也不见得功夫就多高,说不定只专精于武学理论呢。”她倒是不以为然。

        魏西云淡淡地嗯了一声,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丫头,江湖上虽有欺世盗名的王八蛋,却也不少隐姓埋名的豪侠高人。多闻楼这次大张旗鼓搞了这些事情,要说只是一时兴起,我是不信的,江湖上每逢风雨飘摇,必有反常的征兆,加上朝廷对江湖越发不满,最近还搞了个缉律司,我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了。你哥的武功不在我年轻时之下,我是放心他的,但你不修内力,只能学招式,我很担心。”

        咳嗽几声,魏西云接着道:“多闻楼号称广闻多识,评人论事必有依据或目的,例如唐雷,这个人我是知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能评十六人之中,全因其父唐行的一十四死士,唐行此人品行亦是不端却自有本事,不可小觑。而金翠堂的少堂主介天柳为人狂傲,却排在唐雷之后,心中必定不满,加之唐家和金翠堂早有恩怨,却又因同属紫泉宫而不得不忍着,如此一来,定生祸端。其余种种,细想之下,实在不由得我不担心。”

        魏西云做捕快久了,遇事的想法也往这坏处想,他闲赋在家,有一日忽然听到这多闻楼的排榜,心中多想了一会,却得出这么个结论。

        听到父亲的话,魏明竹仔细想了想,噘着嘴反驳道:“爹你想这些事情,是以多闻楼有阴谋做前提的,也可能多闻楼就是以实力论呢,介天柳确实不如那一十四死士啊;而且唐家是多闻楼的大客户,金翠堂却不是,说不准是讨好呢?多闻楼见风使舵的功夫也不浅啊。”魏西云素来宠爱这个小女儿,故而魏明竹有什么话,也都直言,魏西云摇摇头,笑骂道:“你呀,牙尖嘴利。”

        魏明竹笑嘻嘻地接受了表扬,记起晚上穆关陵讲的故事,便和魏西云大致讲了讲,魏西云实则大致知晓穆关陵生平,然而每听一次,都不免为其感慨,他伸了伸腰,语气怀念道:“穆先生所讲非但是过往,更是当时江湖的一些剪影,实在不是这些美酒所能描述全面的。”

        魏明竹与穆关陵之间,相隔几十年,江湖这块田里,一茬换一茬,何况她对穆关陵的了解,大多是些只言片语,以及一个老顽童的印象,今晚听得穆关陵亲口所述,心中其实已经起了好奇心,她歪了歪头,问道:“那穆爷爷年轻时,也和现在一样吗?”

        魏西云微微一笑,说道:“你自幼长在七情谷,又回长安久住,不曾多在江湖中走动,故而知道的不多。等你下个月满十五岁,能替谷里行医,到时候走到世上,听世人评说,岂不比我讲的好?”

        魏明竹虽有失望,但思及江湖之中风云激荡,又不免心生向往。魏西云见她这幅样子,心中即是自豪也是担忧,这一双儿女心智武功俱是上等,然江湖之难测,又让他害怕起来。他想到此处,心中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此刻天空中虽是万里无云,但长安城中却并不明亮。

        一阵微风吹过,魏西云轻轻拍了拍手,轻声道:“夜深了,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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