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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紫泉宫


  时若闻强调这些点,自然是为了让此间的事情不外传,只是董武柏却道:“时兄所考虑的我自然明白,无非是为了保险起见,只是总有些不合规矩。”
  这话讲的怪,时若闻心道:你既已容我进去、容我走动,现在又谈些什么规矩,大理寺规章太多,实在不是讼狱应有的作风。只是这话不便明说,他只道:“董兄大可放心。大理寺的规矩我也知道,只是,正如董兄曾言,在下忝为巡捕司神捕,入大理寺文库本也是职权所在,这一节总没问题。至于查些什么,大理寺也没有明文规定,什么人、入文库查了什么东西全得一五一十上报不是?何况你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一切需得隐秘些行事,我们在明什一堂在暗,若是一切都光明正大,那可不叫守规矩,而是有些自负了。”
  董武柏一介书生,在清贵衙门里做几年,正气凛然学到了,却没学到些许城府,哪里抵得上在险恶江湖打磨二十余年的时若闻,此时觉着时若闻的话有道理,便又改了犹豫神色,连连点头。时若闻又拿些大道理来讲讲,神色恳切,头头是道,更是正中董武柏软肋。
  无奈一个好官,却失了些魄力。
  两人相谈片刻,匆匆从文库离去。董武柏一路送时若闻到大理寺门口,依旧是送到来时的侧门,只是才到侧门,却见那儿正徘徊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这人浑身上下并无出彩之处,只是衣衫沾了尘土,瞧着有几分滑稽。董武柏远远地看到他,便眉头微皱,喊道:“司徒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那人正是与时若闻有过一场误会的司徒季,不过瞧董武柏的态度,倒是对他不太友好。司徒季听得这声音,连忙回过神啦,长揖道:“司徒季拜见董大人……时,时大人。”
  时若闻倒是好奇,这位仁兄先前劈头盖脸训斥自己的时候,那样子倒是威武,此时怎的像换了个人一般?两人走上前去,董武柏看一眼倚在一旁的大理寺匾额,不由得叹一口气,扶着额头,语气听着颇为无奈:“司徒季啊司徒季,你可真是我大理寺的福星。”
  这语气听着可不是称赞,时若闻好奇地瞧一眼两人,心想:司徒这个姓倒是少见,只是司徒季这人却没听过,大抵是大理寺家事。他也不便掺和,便一拱手,道:“董大人,司徒公子,在下尚有要事,便不打扰二位了。”说着,便要告辞。
  董武柏倒是没什么事要再说,想说的该说的方才也都说尽了,此时也只是拱手道别,倒是司徒季,顶着满脸窘迫,半红着脸上前长揖:“时大人留步。”
  时若闻脚步顿止,疑惑地看着他,“司徒公子有何事?”
  “公子二字,确不敢当,”司徒季有些羞愧道:“之前对时大人多有冒犯,请……请时大人责罚。”说着,竟像是要跪下。时若闻急忙扶起,无奈地摇摇头,并不讲话,倒是一旁的董武柏见这一幕,皱着眉头,半是呵斥半是无奈:“司徒季,你这又怎么了?”
  司徒季侧过头,神色惭愧,正要讲清原委,时若闻却截住他话头,笑着解释道:“董大人不必着急,并没什么大事,这位司徒公子,”时若闻顿了顿,看一眼司徒季,继而笑着道:“司徒公子不过是讲话直了些,那也是情理之中嘛。大理寺言官本色不输御史台啊。”
  这话有两个意思:在董武柏看来,或许是称赞司徒季和大理寺直言不讳,敢想敢说,很有刚正风度,是称赞,脸上自然好看许多;可在司徒季听来,那便是说自己和御史台的疯犬一般,讲的好听些叫有胆识,说的明白些那便是逮谁咬谁,只是这话半褒半贬,讲的又确是实情,真论起来,还是时若闻替他包揽下来,他又哪里有半点生气,只是更觉惭愧罢了。
  董武柏望向司徒季的眼神缓和许多,却还是有许多无奈,开口道:“时兄过奖。大理寺非是御史台,司徒季也并非我大理寺中人。”说罢瞪一眼有些窘迫神色的司徒季,有些恨铁不成钢,喝道:“司徒季!还在那儿愣着做什么?”
  司徒季回过神来,连忙朝时若闻俯身长揖,道:“司徒季多谢时大人。”这句倒也是真心实意,没半点虚假的。
  时若闻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发觉他的一双手不像是写字的手,指节有些粗大,倒像是干活劳累出来的,皮肤也有些黝黑粗糙,倒是一双眼睛明亮,很是有神,可惜此时也写满躲闪二字。
  虽不是大理寺的人,时若闻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道:“我见司徒公子从大理寺出来,还以为是大理寺高材,倒是我疏忽了,司徒公子原不着官服的。”
  董武柏看一眼司徒季,嘴角拧出一个无奈弧度,“我大理寺的官服,哪里容得下司徒公子?”
  时若闻一愣,却见司徒季低着头垂着手一言不
  发,活像霜打的茄子。这大理寺显然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也不知司徒季做了什么,让董武柏又是无奈又是惋惜。他心思不在此处,也不好搅和,正要再告辞,司徒季却又抬起头,有些迷惘神色,出声问道:“董大人难道也觉得我做错了不成?”
  董武柏只是摇头,“司徒季,你在大理寺数月,应当知道这不是对错的问题。何况是你一意孤行,要和郭虔打赌,如今却又来问我,我怎么回答?难道要我添个彩头?”
  郭虔这名字,时若闻是知道的,大理寺两位少卿,一位是董武柏,另一位便是郭虔。只是听着,这司徒季入大理寺不过数月,怎的就和大理寺掌权的少卿打起赌来了?时若闻颇为认真地看了一眼司徒季,发觉他只是疑惑,却没半点慌乱懊悔或是害怕。
  倒是个不畏虎的。
  时若闻心知不必再听下去,截住两人的话,笑着道:“既是大理寺内务,我便先回去了,巡捕司尚有一大堆事等着做。”董武柏朝他拱手告辞,司徒季也恭敬送他远去,时若闻便快步离了这是非地。只是走出不远,时若闻回头一看,董武柏正指着身后的大理寺“教育”司徒季,瞧着言辞激烈,司徒季倒也是个妙人,梗着脖子,一幅据理力争的样子。远远看去,活像农夫和水牛。
  这个比喻有些出格,时若闻哂笑一声,大步回了巡捕司。
  今日的收获不可谓不多,却没让时若闻离真相更近些,反倒给当初的事情又蒙上了一层雾。他原以为靖王无辜,现在看来只怕并非如此,只是雨打风吹去,靖王这条线不可能会有什么线索。他在长安数年,才得了如今这一个宝贵时机,如今却断了一条线索,心中难免沉郁。
  满打满算,当初牵涉的人中,靖王、周庭是大头,金自笑这个名字查无此人、似有非无应当是假名。三个人,三条线索,如今却只剩下金自笑一个。
  查一个化名,谈何容易。
  春风渡的遗孤前来长安想寻回门中重宝,告知自己金自笑疑似紫泉宫中人,但紫泉宫在长安的分舵却离奇失踪,杜厌不知下落……
  “紫泉宫!”时若闻猛地站住,神色凝重,记起自己追着杜厌踪迹去到城北,却发现没了下落,之后却发现城北客栈有人密谋屠龙。两者叠在一起,很难说是巧合。
  “莫非紫泉宫参与了这件事?”时若闻不敢确定。紫泉宫的用毒名家,行事下三滥不假,但如何敢做这等勾当?他又想到六诏使节横死群贤坊,死在本应当是杜厌住所的地方。这几起事情发生在一起,时若闻逐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紫泉宫本欲伪装六诏使节进宫,配合关漠屠龙,但发觉事情漏了马脚,故而撤离。
  但此节又有一点,是谁揭破此事?
  时若闻沉吟片刻,大步朝巡捕司走去。
  无论是谁揭破,倘若江渡没有撒谎也没有记错,那金自笑是紫泉宫中人无疑,要查当初的事情,只怕要先查紫泉宫。
  又是一件难事。紫泉宫潜伏江湖,名头臭,手段却高明。多年来,紫泉宫铁了心和七情谷卯劲,江湖上每十起制毒害人的案子里,至少八起是紫泉宫所为。约莫四十年前,紫泉宫横空出世,江湖无人知其首领,也无人知其总舵何在,世人唯一知道的,是曾以百毒不侵成名的江湖高手向后被人毒杀;曾在各处为非作歹的用毒高手先后消失,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了紫泉宫的衣裳。
  紫泉宫的毒,诚然可怕至极,紫泉宫的行事,却比他的制度功夫要毒上千百倍。仅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短短数月,紫泉宫先后在江西南道数个州县投毒,致使哀鸿遍野,七情谷弟子奔劳期间,活活累死了数十个大夫。此后江湖正道定下规矩,见紫泉宫中人不必问姓名原由,只需动手便是。
  可纵使如此,紫泉宫的总舵在哪儿仍旧是个问题,有人说在极西之地荒无人烟处,有人说在岭南瘴气纵横的林间沼泽,有人说在金陵城繁华烟火下,更有人说灯下黑,紫泉宫就在长安城中。
  时若闻回头看一眼繁华夜景,眼神平静,心想:他或许需要用些不太规矩的手段了。只是想到这儿,他却又笑了,有些自嘲也有些冷酷,从六月十四日夜伏熊楼那一天起,自己不就彻底没规矩了吗?天下人敢擅入伏熊楼者唯有一死而已,这是巡捕司最大的规矩。
  只是这么多年,没规矩的事情也做过太多了。
  时若闻看一眼巡捕司门前的石碑,有些遗憾地想到,这碑文上的许多规矩,自己只怕都破了,可巡捕司还是巡捕司,宫里还安了个神捕的帽子在头上,实在滑稽可笑。
  他大步朝那片槐林而去。
  江湖人称镇魔楼、巡捕司自称乱葬岗的牢狱,今日仍旧是吴同风看守。说是看守,其实哪里用
  得着费心。世上纵使有人敢进长安城闹事,也不一定敢进巡捕司劫狱,何况想劫狱,还的先知道这镇魔楼到底在哪儿?到时候一群人闯进来,见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屋,面面相觑,岂不贻笑大方?
  而那些知道镇魔楼其实在地下的,也难知道怎么进去;知道怎么进去的,江湖与朝廷加起来不过寥寥数人,至于亲身体验过镇魔楼美妙的犯人们,要么死在里边,要么死在外边。
  吴同风悠悠地躺在小屋屋顶,枕着手臂看着一轮圆月,神色悠然。
  看守镇魔楼,枯燥确实枯燥,毕竟只能盯着这成片的槐林看,槐者木鬼,吴同风不怕鬼是真,却也没兴趣盯着这阴气沉沉的林子看,只好爬上屋顶看月亮。
  正值月中,盈月洒清辉,捎带着月亮近处的星辰都暗淡许多,吴同风穿着缺了一只胳膊的巡捕司官服,细细数着星星。
  忽的有脚步声从槐林中传来,步伐沉稳,吴同风起先以为是黄真来了,懒洋洋就要起身,后来听着脚步声下有踩断林间枝杈的嘎吱声,便知道不是黄真,于是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侧着身子看着槐林的方向。
  来者身形平凡,黑衣佩刀,稍有老态。
  吴同风笑着道:“时捕头,哦不对,时神捕。紫禁城里好玩的东西多么?”
  时若闻看他一眼,平静道:“黄捕头,出来吧。”
  吴同风哎呦一声和,霎时坐起,旋即又一愣,笑着摇摇头,也不下屋顶,就在那儿坐着,
  “时头,你怎的也学起这手段来了,不妙不妙。”
  时若闻缓缓走近那小屋,仰起头看着吴同风,语气有些无奈:“若不是你偷懒,莫说黄捕头,穆指挥使又能奈你何?”
  “时头此言非也非也,”吴同风摇头晃脑,做读书人的架势,笑着道:“若是穆大人来,说不得还要带两壶酒和一只烧鸡给我,哪像黄捕头,不训我几句喉咙就痒痒。”罢了,自觉也不好让时若闻仰着头,挺身一跃而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笑着问道:“时头你巡防宫城,应当是不轻松,又来这乱葬岗作甚?这儿鬼气森森,无趣地很呐。”
  时若闻白了他一眼,一边推开小屋门,一边道:“今日巡防倒是不累,只是在宫里绕来绕去麻烦些,走的路也多些罢了。至于这乱葬岗,”时若闻站在门口,看着当中的一口大锅,一地鸡骨头,瞥一眼吴同风,打趣道:”我看你吴大捕快挺快活的嘛,有酒有肉,干脆把这屋子扩一扩,你以后别回东苑,久住这儿算了。”
  吴同风连忙摆手,“别,可千万别,这鬼地方整天没人和我讲话,闷都闷死。楼里那些妖魔鬼怪,看着都烦,也就楚红药的腰肢还有点看头。”
  时若闻看他一眼,严肃道:“看可以,别忘了规矩。”
  素日时若闻也有些威严,虽不如黄真那般近乎严苛,却也有些分量,原本脸上挂着些坏笑的吴同风也收敛几分,点了点头。
  时若闻又道:“楚红药容颜极佳,手段却恶劣,若非这女子牵连些大人物,早就发配下层去了,哪里容她在第一层快活。依我看,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待到上头换茬,楚红药也就该下去了。”
  吴同风吧唧吧唧嘴,有些遗憾,“是啊,时头,你说楚红药好端端一个大美人,去找宋归梦的晦气做甚?否则凭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最多被废了武功远窜江湖,何苦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受罪。”
  当初楚红药本来只是个蛇蝎毒妇,沾血是沾血,却不至于进镇魔楼,可不知为何她要杀宋归梦,之后便开始取人心头血练功,锦帘红床下尸骸无数。最无奈是练功大成后,还是打不过,被宋归梦剜去双目,丢到巡捕司里。
  时若闻淡淡一笑,并不多么惋惜,只是平静道:“这种事情,看似没由来,其实只是楚红药不想说罢了。她杀人练功时便该想到今天,受苦也好,享福也罢,江湖人有几个快活的。”说罢,将腰间横刀摘下,递给吴同风,“这刀你替我先拿着,我去趟下边。”
  吴同风接过横刀,也不拔出,只拂过刀柄,便露出赞叹神色,“好刀。”随即却又疑惑道:“时头,昨不是下去过么?”
  时若闻理了理衣裳,平静道:“今天下第二层。”
  “第二层?”吴同风眉头微皱,难得露出认真神色,“那这刀,是不是带上为好?”
  第二层的妖魔鬼怪,可得防着点。
  时若闻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却有些自然流露的威势:“捕快见犯人而已,不必如此小心。”
  吴同风竖个大拇指,深表钦佩,他料想时若闻平白也不会去第二层自找事干,应当又是有大案子,便问道:“可要我一起?”
  时若闻笑着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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