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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雷泽


  在巡捕司的牢狱被江湖人冠以镇魔楼的称谓之前,其实这儿还有另一个更正式些的名字,叫“黄泉楼”,与碧落楼正凑成一对儿。但这个名字沿用到太祖末年便被摘了牌子,原因是太祖觉着晦气,不吉利,他老人家迷上神佛鬼怪,倒也在乎这个。
  只是牌子虽摘了,太祖却没给赐名,稀里糊涂不知何时开始,司里便自行叫它作乱葬岗。这个名字更难听、更晦气,太祖却不能改了。这么多年过去,这三个名字倒也可以拿来区分不同人:讲镇魔楼的大多都是江湖中人,称黄泉楼的大多都是最老的那一批或是家学渊源醇厚的世家子弟,称乱葬岗的大多是巡捕司中人。至于朝廷嘛,这处地方不入工部报表,朝廷若有折子只称作巡捕司大牢罢了。
  时若闻走进小屋,反手将吴同风锁在门外,屋中霎时陷入一片漆黑。这处小屋用作联结地上地下,是铸铁掺铜的材质,并无窗户,那门也严丝合缝,此时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时若闻静静地看着这片黑暗,一时间竟有些惬意,却又忽的想起一则旧事:墨家奇门建筑喜好纹饰,当初建造黄泉楼时曾在屋内墙壁上雕饰以图案壁画,画的是八百里黄泉之上的摆渡图,栩栩如生令人如坠地狱,只是后来也被一齐掩饰起来,与黄泉楼这个名字一起成了过去时。
  时若闻指尖触到墙壁,隐约感到有些不平整,与奇门一贯的追求完美略有不同。他摇摇头,将杂乱思绪从脑海中逐出,转手从墙上取下一对槐木手环,大致与江渡入狱时戴的那副一样,纹饰却有所变化,是饕餮纹。
  他熟练地取下戴上,在没有光的地方移动,在黑暗中并无半点不适与磕碰,事实上,他在黑暗中更灵活,如鱼得水一般的灵活,好似他原本就属于这儿。
  但其实并不是,他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地陷一般的小屋把他吓坏了,所在墙角一动不敢动,直到下坠停止,他才被一双温暖的手扶起。
  那是周庭。
  时若闻缓缓移到当初自己以为要被长埋地下的地方,神色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当初,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大变,容颜旧、青砖裂、书册成灰,只有小屋里的黑暗永远不变,依旧如此。
  恍惚间,时若闻耳畔传来一声悠然叹息。
  一夜出现两次幻象,这次时若闻倒是不惊讶了,只是平静地走到屋门前,将门栓拉下,启动机关。
  类似于地陷的感觉再度传来,小屋摇摇晃晃朝地下而去。而小屋中依旧黑暗一片,但时若闻却“知道”,或者说感受得到,有一道幻象正在自己身侧,峨冠博带,并不配刀,只是手里捧着一册发黄的书卷。
  时若闻闭上眼,看到那册书上明晃晃写着靖王案三个大字。
  周庭的幻象脸上仍旧笼罩着莫名的雾气,时若闻看不清黑暗中的一切,却也不至于看不见自己心中的幻象。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时,在一片黑暗中,周庭的幻象似乎更清晰,但时若闻心想:此地伸手不见五指,偏偏看得到你,岂不是摆明了自己是幻象?可笑。
  那幻象听到他心声,并不回答,只是侧着头看他一眼,笑着道:“我也曾给过你破除心魔的法子,你没用罢了。怎的此时又来怪我可笑?”
  时若闻只是冷笑不语。在大理寺地下文库中,周庭的幻象告诉他“拔刀向我,我自会消失,”但他此时刀却不在身旁,而是交付吴同风,如何拔的出?
  周庭的幻象摇摇头,大有惋惜之意,背过手去向前两步,笑着道:“你这性子,倒是多年不曾变过,反倒更执拗了。我记得我告诫过你,世事有常,需得学会变通才是。”
  小屋摇摇晃晃,这幻象倒是如履平地一般。时若闻运功稳住身形,冷声道:“你却并非周大人。”
  周庭的幻象哑然失笑,“你呀,你这话讲的可有道理?”这语气熟悉至极,但越熟悉,时若闻却越觉得失真。
  那幻象继续道:“且无论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周庭,这世事有常四字,总归教过你的吧?”
  时若闻默然。这一节不必否认,当初周庭带他自江南往长安而来,一路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有赤脚郎中与周庭夜谈,讲出世事无常四字,意为人世皆苦,百姓难安,周庭只是默然,次日那郎中辞去,周庭才对时若闻讲出“世事有常”,意为天行其道,终归常善。
  如何行善意,得善果?周庭告诉他,要变通。
  所以周庭入巡捕司,入朝廷,想要找出一条路来。
  时若闻睁开眼,小屋门栓微动,打开来,是一条幽暗地道——并非第二层,只是第一层。
  周庭的幻象仍未消失,只是静静地走在时若闻身前,仿佛在给他指路。
  走到楚红药那间囚室前时,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周庭的幻象停下脚步,时若闻也骤然停步,望向当中。楚红药此时未在梳妆,也未在绣床上,
  整个囚室空空荡荡,时若闻不由得皱了皱眉,视线转至囚室的暗影中。
  忽的,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体态曼妙,身姿绰约,恍然若仙,只是当她彻底走到烛火下的时候,却露出一幅可憎脸庞。本应当令人沉醉的俏脸上,如今却满是伤痕,一道又一道,血从伤痕中流出,滴在红衣上,使红衣更红。
  血肉模糊之间,楚红药的声音带上几分颤抖,稍显娇弱,却更令人心动:“时捕头,你瞧我美不美?”
  可惜时若闻铁石心肠,只觉这毒妇怕是疯癫,冷声道:“明日吴同风会来给你送药。”
  楚红药仿佛感受不到这痛楚,只是静静地坐下,将手里染血的剪刀摆在梳妆台上,双手叠在身前,嫣然一笑,又问道:“时捕头,你瞧我美不美?”
  这一笑,更扯动伤口,一时间楚红药满脸是血,可憎亦可怕,活像只野鬼,极丑的野鬼。
  那幻象倒是啧啧感慨,遗憾道一句:“可惜。何苦。”更可惜是楚红药却听不到,她唯独听得到时若闻冷漠声音:“你若想死,就早些自尽;你若只是想自残泄恨,就请斟酌好力道,别死在这儿。”
  楚红药捂着脸,血和泪交织在一起,小声啜泣,红衣更红。
  周庭的幻象背过手去,大步离去。时若闻紧随其后,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是跟随者。周庭背着的手仍旧持着那册书,身形起伏间,书册内容却在时若闻眼中清晰可见,无非是大理寺的那些陈旧案牍中的老话,时若闻背都背得下来,何须再看。
  尽头处的小屋中,江渡盘膝坐在当中,一如身前油灯烛火平静,忽的风动烛光闪烁,江渡睁开眼,看到神色有些过分淡漠的时若闻。
  只是奇怪的是,这位时大捕头的视线却没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自己肩头直直看向身后的墙壁,仿佛那里有什么稀奇物件一般。江渡顺着时若闻视线转头看去,哪儿却只有一片墙,墙上刻着十八个槐字。
  江渡挑了挑眉,笑着道:“时捕头,也瞧出这些字暗藏玄机?”
  时若闻不答,只是盯着那处。江渡自然看不到时若闻心中幻象,在时若闻眼中,那儿正站着个峨冠博带的书生,伸着手轻轻拂过那些字。
  周庭的幻象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应当知道,这些是我刻下的。你难道不好奇,我刻字时在想什么?”
  时若闻不答亦不去想,只是低着头俯视江渡,平静道:“阁下气色倒好。”
  江渡笑了笑,破烂衣衫和久不打理的容貌此时也有几分气度:“托巡捕司的福,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清醒的时候反倒更多了。不过那位楚姑娘,今天似乎心情不好,”说着扇了扇鼻翼。
  时若闻静静看他一眼,视线移至江渡肩上用来截断经脉的银刺,心中计较着要不要再加点锁。江渡神色微变,大抵知道时若闻心中想法,苦笑着道:“时捕头,幽谷的司命截脉非同小可,再来几次,我可吃不消。”
  时若闻嗯了一声,又将视线移到他身后。江渡在此间闲极无事,又没人交谈,此时见着时若闻,自然要多说些话,笑着道:“想必时捕头也看出来了。刻下这十八个槐字的人,定然是文武皆极佳的,运笔重意而非形,偏偏顿挫之间各自章法又大有不同,十八个字,却像极了十八种武功,只是我眼光拙劣,却没法子看懂。”说着伸出手指隔空画个槐字,一气呵成之余,却自觉形神皆差,不由得叹一口气,挥手拂去。
  时若闻听得这话,低头看他一眼,眼神中有些莫名的色彩,江渡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却又听得时若闻道:“春风渡诗书画剑,名不虚传。”
  江渡只是摇头苦笑,“诗书画剑,黄土残骸罢了。”
  时若闻语气放缓几分,沉声问道:“你昨日曾说,紫泉宫有个姓金的,和赵渊圭勾结,残害春风渡上下,除此以外,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并无,”江渡摇头道,“我知道的已经全数告诉时大人了。只是时大人,你却还没告诉我,那柄剑如今在何处?”
  时若闻不答,只又问道:“花影露这种毒,我查遍许多,问过许多,却没半点消息,这一节又作何解释?”
  江渡皱着眉头,坦言道:“我查了这许多年,亦一无所获。但我以春风渡名誉担保,对时捕头,绝无半点隐瞒或欺骗。”
  此话掷地有声,时若闻却只是沉默,再一次将视线移到那堵墙和墙上的槐字,平静道:“阁下毫无保留,时某自当尽力而为。但佩剑已然转赠一位小友,请阁下海涵。”
  那剑是春风渡传世的重宝,此时听得被转赠他人,江渡却并不失望或生气,只是苦笑着道:“若非时捕头,春风渡的仇只怕难报,这剑到了时捕头手里,自然由得时捕头处置。只是此剑毕竟干系甚多,请时捕头将那位小友带来,我当面与他说便是。”
  时
  若闻收回视线,并不答应也不拒绝,淡淡地看了江渡一眼,出声道:“既然牵涉紫泉宫,那想必阁下这么多年多少也查到些东西,否则诸如莫笪、秦青午这些狡诈之人,可不是轻易能杀的。”
  江渡微微皱眉,“时捕头想问什么?”
  时若闻的回答简洁明了:“紫泉宫。”
  江渡沉吟片刻,一摊手,倒也坦荡:“时捕头在西域二十余年,江湖上明里的黑白两道,暗里的蛇径鼠道,您应当比我知道的多。我也知道,时捕头要紫泉宫的消息是为了查案子,依着门派祖训我不该隐瞒,但春风渡已毁,门规祖训只是空话,江渡苟活至今,所求不过一件信物而已,还请时捕头原谅。”说罢,闭上嘴,缄默不语。
  这话已然说的明白,前一句是赞誉也是提醒,提醒时若闻此时是以白道的身份和江渡这个江湖人讲话,江湖人讲仁义道德,但江渡此时却可以不讲,想要紫泉宫的消息,需得付出些筹码。
  时若闻对江渡的话不可置否,却也没有答应,只是最后看一眼他身后的墙壁,转身离去。
  江渡也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处,目送时若闻远去。他追寻那柄剑已经数十年,如今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他并不着急,只有些兴奋罢了。
  江渡又转过头去,看着石壁上的槐字,心中疑惑:时若闻又在看什么呢?
  而时若闻只是静静往小屋走去,在他身前依旧是捧着书卷的周庭的幻象,这二人走过楚红药的囚室,走进来时的小屋,时若闻却没有着急关门,而是借着地道中的烛火又看了一眼周庭的幻象。
  烛火似乎穿过幻象,直直照在他身后的墙上。
  周庭的幻象有所察觉,笑着转过身来,“我是真是假,很重要吗?”
  时若闻不语,或者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他关上门,小屋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门栓左转,拉下机关,小屋并没有像上次一样上升,而是下坠至更深处。镇魔楼有一点是江湖人说对了的,这里的确像地狱,最大的共同点不是都在地下,而是镇魔楼和地狱里关着的,都不是人。
  哐当一声,小屋剧烈摇晃,就像一块扔在沸水里的豆腐,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被四面八方的泥土掩埋。时若闻镇定自若,周庭的幻象却道:“你可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你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这自然记得。当时时若闻初入巡捕司,武艺虽算得上年少有为,可哪里经受过这种,仿佛一下子远离人间直入地狱,摇摇晃晃更觉慌乱,若非少年心性要强,只怕真要哭啼啼地求着要出去了。
  时若闻默然,只是眼神不由得少了几分锐利。四周轰隆声不绝于耳,幻象的声音却直达时若闻心头:“开明一层只是暂扣,却也让楚红药疯疯癫癫地自毁容貌,你说这接下来的这一层,是不是真要成人间地狱?”
  时若闻冷声道:“不过是困蛇的背篓,囚鼠的陷坑,算什么人间地狱。”
  周庭的幻象哈哈大笑,身形消散在黑暗中。
  小屋的铁制墙壁忽的发出一阵嘎吱声,随即缓缓渗出两个泛着惨白的字,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刺眼,时若闻知道,这是乱葬岗第二层到了。他盯着墙上的雷泽二字,只觉身心无比平静,甚至感到祥和安宁。与此同时,小屋摇晃几下,逐渐稳定,啪的一声门打开来,照进一片昏黄的光,墙壁上的两个字随之消融不见。时若闻不知道奇门用的什么手段,只是觉得有趣。
  他转身,大步朝前去。
  在他身前,是江湖视作酆都地狱的镇魔楼第二层。大多数江湖人对镇魔楼的认知也全来自于此:神秘、阴森、活人进死人出。好事者将青玉洲的试剑石、般若剑阁的清净别院、七情谷的后山,巡捕司的镇魔楼并称四绝域,号称入之必死,但试剑石是为了决出一个胜者、清净别院是名义上的回头是岸、七情谷以医入武行事仁慈,这三处地方,倘若你不一心求死闯进去,其实也不会有机会进去的。
  唯独此处,只需你用心作恶,兢兢业业地和律法作对,附带滥杀无辜、手段恶劣、祸国殃民、祸及中原等等条件中的一条,保管就会有一纸官文和一幅枷锁送到,无论天涯海角。
  时若闻抬眼看着眼前的宏伟地宫,眼神晦暗交织,最后凝固成一抹炽热与骄傲。
  世人很难想象,地上的巡捕司占地百里,威严神秘,而在地下,巡捕司建起了一座地宫,一座同样占地百里、宽阔雄伟的牢狱。为此,工匠掏空了巡捕司的地下,以铜柱为梁,垒石为基,上无青天,下临黄泉,四时混沌不可分,左右百里尽是泥土,除却这铁铸的小屋,再无出入之法。
  江湖人只知长安巡捕司为何在城南偏僻处,却不知唯有城南地底这一片土壤,才支撑地起这浩大工程,而不至于修着修着天塌地陷,给长安城添一道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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