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五章 许子将临终托孤
许子将长于明臧否，不可以养人物。
——诸葛亮
自汉末以来，中国士大夫如许子将辈，所以更相谤讪，或至于祸，原其本起，非为大雠。惟坐克己不能尽如礼，而责人专以正义。
——诸葛恪
剑锋锐利，老者惨白的皮肤下，已隐隐沁出了殷红。
“生逢乱世，老夫既然立下了‘月旦评’的规矩，又岂会惧怕这小小的刀剑斧钺？”往日，或盗匪、或诸侯，乃至当今天子，多少人物好坏尽施，也想要许劭一开金口，可许劭早已淡看荣辱生死，也因此，得享名流称颂。
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
人之将来，有好有坏，故而所评之言，不免得罪那些权贵。许劭立下这一规矩，便有了搪塞那些绅豪的借口。
风云变幻，不可谓非明智之举！
许劭名声在外，要杀他，别人或许尚有所顾忌。可楚甫不同，真真粗人一个。
见一计不成，楚甫转而将目光投向那单纯稚弱的童子。
“不可！”许劭大骇。
“呸！老东西！还真当老子治不了你！”楚甫恣意桀笑。
“哈哈哈~”老者披头散，仰天狂笑不止，唬得楚甫身后甲士不禁怯退数步。
“将死之人，能得将军如此厚爱，乃子将荣幸也。既如此，这朽木残躯，将军要，且尽管拿去吧！”
言罢，老者纵身冲向楚甫手中的利剑。
剑长三尺，从前胸而没，又由脊背贯出。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待楚甫反应过来，已是不及。
似风中残烛，又似涛浪扁舟，老者颓然倒摊于地。
“住手！”如雷乍喝，孙策飞身下马，眼前的一幕，当如晴天霹雳，小霸王怒火横生，直直瞪向元凶。
楚甫心虚，迎着孙策的恶目，不自禁地松开了剑柄。
“我杀了你！”小童子涕泪满面，扑向楚甫一顿碎拳捶胸，却如挠痒痒般，石沉入海。
“六儿不可！”垂死许劭轻呼一声，复看向一脸刚毅的孙策，悲戚惨笑，“与公子一别，当有十载之数了吧。”
孙策紧握其手，眸中含泪：“先生教诲，策犹在耳畔，日日自省不敢懈怠！”
「小子获玺，江东有虎；月落日升，一天托口！」
十六字谶语，正是当年许劭初与见面留下的品评。孙策当时尚幼，心有不解，甚至显得不屑一顾。而今细细想来，孙坚因玉玺而亡，孙策质玺遂起，许劭的前八字，已得应验。只是这后半句，孙策至今不甚明白，此来丹阳，正想好好拜请许老，一问究竟。
奈何，天不遂人愿。再相见时，许老已是如此光景！
“老夫惭愧，一时谬言，险些误了公子半生！”老者自嘲笑道，“将死之人，何谈妄评天下豪杰！”说罢，老者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先生千万别这么说。策之表字，尚是先生所赠取。”孙策目光热切而赤忱，“先生曾说，策命中注定多舛，会遭临大劫难，然若能化险为夷，必成伟业。细细想来，自策周游四方，莫不是死里逃生，便看此次夺取丹阳，策胸口中了一箭，险些因此丧命。幸得先生不计前嫌，费心竭力推荐圣医张公搭救，策终得免难。先生大恩，策毕生无以报其一！”
孙策叩隆谢。
看着面前相貌堂堂的威风少年，许劭心生慰藉：“你能有此成就，也算没辜没‘伯符’二字！”
“善恶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区区沽名，不过迫于生计罢了！老朽自知阳寿已尽，只是在这世间，尚且有一遗憾事，恳求公子万勿推脱！”
“先生但说，只要孙某尚有一口气在，必不辜负先生所托！”
老者以手招来侍童，目光流露着怜惜：“此子名唤庞统，字士元，乃荆襄阳庞德公世侄，岁月匆年，已是跟随老朽多年了。然其天性愚钝，老朽这一去，恐其遭恶人构害，还望公子念着往日的滴水情分，帮着照拂一二。此子今年已是十五，待到其成年后，是去是留，是入仕还是农商，也自由他去吧！”
孙策注视着眼前浓眉大眼的憨厚孩童，心中莫名生出同情：“老先生放心，但使孙伯符在，必叫人不敢伤他分毫！”
“如此，老朽也就安心了！”许劭气息渐弱，缓缓闭目，再看时，已是溘然长逝。
孙策扶起泣不成声的小庞统，慢慢转身。兀自伫立一旁的楚甫，寒意陡生。
恰在此时，周瑜诸将快马赶到，楚甫身后众列自然让出条道来。不善骑乘的张机满面涨红，顺着尽头，一眼便看到浸睡血泊的许子将。
“子将老友！”张机哪顾得风度，跌落马下，便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一把抱起许劭的尸失声嚎哭。
直揪得众豪杰心下悲凉！
“来人，将罪魁楚甫就地拿下！”孙策面无表情，冷声喝令。
若说诸将尚有犹豫，华雄、宋谦二人可大咧惯了，甩开膀子便将犯楞的楚甫左右拷住。
只当孙策是一时气愤，做与众目看得，楚甫笑脸逢迎：“孙大人，你我同在左将军帐下做事，为了这么一个平白老东西，伤了同僚情谊，不太值当吧！”
心中早已笃定孙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楚甫故而有意搬出袁术，给孙策难堪。
早在寿春时，孙策尚且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年幼职卑，因而多受袁术诸将的嘲讽排挤。
这楚甫就是其一！
即使今时孙策攻占庐江，复克丹阳，成了一方郡守，在楚甫这帮袁氏老将眼里，他孙家不过依旧只是主公的一条狗而已。
“兄长不知，在我等率军入城之际，楚甫不仅不对部下加以约束，反倒纵兵劫掠，四处肆意屠虐，可谓闹得满城风雨、天怒人怨。以致我三军声名败坏殆尽，城中复生多起暴乱事件！”周瑜悄然来到孙策跟前，附耳告会。
孙策瞳孔一凝，杀机乍现。
先有袁术背诺偷袭，后有楚甫骄兵桀骜。既然他袁公路率先撕破了脸，孙策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拿下，即刻押往东市问斩示众！”
华、宋拖着楚甫贯经兵甲而出。
孙策因为忧心许劭，单骑快马只身先到，到现在，那城营的三军尚未赶到。即便场中只这几人，霸气侧漏之下，袁氏兵众只木然看着，并无一个敢动手违逆。
楚甫终于感到了一丝慌乱，挣扎嚎叫：“孙策匹夫，吾乃左将军钦点监军，汝一个小小的外臣，焉敢动我！”
袁术当初派楚甫前来示好，便是为了麻痹孙策诸人。如此大计，自然不会告诉楚甫这么一个小人物，何况在攻下庐江后，仅凭孙策的怒火，其人下场可想而知。将死之人，知多无益。
楚甫，俨然成了袁公路的一枚弃子！
可怜直到此刻，自视清高的楚甫还不甚明彻自己缘何而死！
大恶楚甫因果得报，马上便要被押往东市问斩了。一路上，闻讯赶来的街坊百姓络绎不绝，莫不丢撒菜果、拍手称快。
自追随董卓以来，华雄是许久没受到这般隆重待遇了，莫由地，汉子傲然地昂起了脖子，俨然成了凯旋归来的大英雄！
“子将一去，机在丹阳亦了无牵挂，就此拜别诸位吧！”张机揖手，“此事皆因楚甫一人而起，小公子也切莫太过自责！”
孙策苦笑：“许老名动四海，只怕伯符这滥杀名士、难容贤德的臭名，要背负一辈子了！”
“谁敢闲言碎语，削了他舌头便是！”有人信口接道。
在场的多为武夫，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所谓名望，非礼重许公一人可得，也非杀许公一人即失。国之兴衰，人有得失，在乎民本。公子若使国富政畅，民有所安，物尽其用，天下自会对您感恩戴德，青史流芳！”
“先生教诲得是！”孙策拜服。
“对了！”方走几步的张机顿步回身，“好叫公子知晓，当初那位一箭重伤于您的太史慈，正是许公极力推予刘繇的。许公与刘繇有主仆本分，不得不舍力。事后听闻少公子因此获难，心有不忍，故又托付老夫相往救治耳！”
“枉孙策自负江东霸王，然生死倏忽，悉在许老一人掌握矣！”孙策感慨万千，“真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君子一言风云动，大抵如此吧！
张机既别，孙策命人去抬许劭的遗骸，好生厚葬。众皆散去，方才想起身边还留着木楞的托孤庞统。
孙策张口欲言，谁料小庞统一溜烟跑到周瑜跟前，揪着公瑾的衣角腰胯不放。
见孙策窘迫，周瑜大笑：“小孩子方受惊吓，想是兄长穿着凶恶，惹着他了吧。”
孙策无辜耸肩。
周瑜抚其额：“士元久随许老，从文习道，经历的也无非书卷气。兄长刀剑傍身，杀戾太重，带着他终有不便。既然他与愚与有缘，便由他留在瑜的身边吧。”
孙策叹息：“有公瑾照料，为兄自然一百个放心！此事便依你吧！”
只一日，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撑指轻抚太阳穴，孙策但觉身心俱疲，也无暇顾及这娃儿了。
至此，一代『凤雏』庞统师侍美周郎，开始了他在东吴的漫长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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