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桐乡县陆逊逞言
虫鸣蛐乐，皎月悬空。孙策与周瑜半躺在蓊绿的草坪上，饮酒相伴。
身前，便是桐乡县。
庐江共有十四县，孙策要想完全将其握在掌中，号令自如，便需先平定这些县中的顽兵和周边的乱匪。而最是靠近治所的桐乡，当其冲。
庐江地源广阔，于是在与众人商议后，决定分兵两部，以期一举瓦解流寇隐患。一部，由黄盖、韩当为，率领孙坚留下来的老兵，自临湖往东一路扫荡。而另一部分，便是由孙策、周瑜亲自带领庐江降众，剑指西南！
不过一切显得并不顺利，听说孙策要亲自出征，众人多表示反对，理由无非也是些“将为先锋、君自坐镇”的老话。
可孙策何等人？
自小打打杀杀惯了，眼巴巴看着别人冲锋陷阵，自个儿却要在城里面束手束脚，整日里听那些酸儒秀才在耳边唠叨，叫他哪里受得？
于是，他大手一甩：“曹孟德白身而起，纳闲用勇，遂得兖州。其剑锋所指，天下无可匹敌，赫赫威名，竟使徐州仓皇溃败、二袁龟缩不敢前。如此雄风，当算得上一方霸主了吧。可事到如今呢？后方稍稍一生祸乱，曹贼还不是带着所有的军队狼狈地跑回去救援？以至于，连个稚儿妇孺都可欺他一下。他所畏惧的，并非一城一军之乱，乃是民众呼应、天下共讨的乱局！有此下场，究其纠葛，皆是由于他迹过快和用人不当，以致臣民表面臣服，实则心藏2意呀！”
“我孙伯符虽然有了庐江，可与曹孟德相比，还是差之甚远！所以此次平定内乱、夯实基础，是为重中之重！那些城县里的官吏，大多是因为对我孙某人不了解，加之没有严格的刑律管束，才会举兵作乱！若是我能亲自带兵前去，铁血镇压，再施以恩惠、好言安抚，这些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乱军，自然纷纷乖乖地投入我的旗下。君臣既然建立了这条看似微弱的纽带，日后，无论我军是往东扩疆拓野，还是往西进襄伐刘，都可谓如使臂肘、进退自如！”
他的这番长篇大论，很快便说服了城中的将士，众伙儿只得默默依着他。
此刻，将士往来逡巡，烈火通明，将这原本繁荣安逸的县城搅扰得闹闹嚷嚷。
“再抓把紧，莫要让一个贼人跑了！”一人高立马背，扬鞭指挥。
他叫赵搫，本是前庐江太守6康的下属，孙策破城后，对于6康的旧部加以收编，另立新军。而此人，原本默默无名，却被时为「军师中郎将」的周瑜一眼相中，破格提拔为自己的心腹裨将，委以重任。
队列来往，押解着一名名耷拉着脑袋的俘虏走到既定的营地，喝令他们围成一团，蹲膝抱。偶有哗然反抗者，也都在侍卫和赵搫利剑的威逼下，乖乖就范。
孙策将一切看在眼底，不由心生赞叹：“指挥若定，令行禁止，此人——当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材啊！”他不免再次将目光瞥向一旁安卧的周瑜，“你是如何现此等人才的？”
对于孙策的疑问，周瑜一笑置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急不缓道：“庐江，山灵水秀，最不缺少的便是这些鸿鹄义士。当初，我军大举入城之时，里面的守军与百姓纷纷四散溃逃，乱不可言。独独这赵搫，身为一名小小的狱长，不仅没有跟着人群逃跑，就连郡牢里的那些监卒囚犯，也是井井有序、安定如初。这样一位大胆略、明御下的人才，你说我周公瑾怎会轻易放过？”
“倒也对你的脾气！”孙策忍俊不禁，复又一叹，“可惜6季宁盛名无实，竟令如此栋国俊才屈为微末牢头，白白埋没了许久！”
“6康？此人能有什么本事！”周瑜不屑一笑，“好好的一个庐江郡，若非他闭言障目、一意孤行，何至于落得今日局面！”
“公瑾的意思是——”
“6康，实庸人耳！自他掌任庐江太守以来，只知风花雪夜，一味的舞文弄墨、沽名钓誉，又何曾半点将天下放在心间？伯符你试想，他的治下匪寇横凶，肆意作乱，周边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可6康呢？握有精兵数万，仍是不闻不问、固守一城，那些原本心怀壮烈的俊杰义士郁郁不得志，纷纷黯然离去。如此私利小人，比之桀纣亦不为过，又怎么配当庐江这堂堂的一郡之长！”
他目寒如刀，言辞激烈。看得出来，对于6康，他早已恨之入骨。
周瑜生在庐江，又自幼在这里长大，对于家乡的治理民情，最是熟悉，当然也最有言权。
不可否认，庐江能有今日，6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纵观天下局势，又有哪一郡哪一吏能真正做到风调雨顺、治兴政明？6康错就错在，一不能识人善任，以致兵临城下却苦无一将可用；二则优柔寡断，因为畏惧失败而不愿轻易动武平匪，最终自然失去了民心。
“6康不谙兵法、不思进取，只想着能在庐江郡城里安享快活。哼，部下反戈，兵败身坠，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周瑜薄唇讥笑，“可叹数万的将士，当初若是交由我守城——”
“由你守城又如何？”孙策目光灼灼，身子不免又贴近了几分。
“周某便大开城门，放诸公进来，然后号令三军，一拥而上，来个瓮中捉鳖。任尔等三头六臂，到时恐怕也难翻身……”周瑜眸带戏谑，幽幽看来。
字字珠玑，直击得孙策心惊胆战，一个趔趄。
“亏得——伯符的对手不是你！”
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孙策摇头苦笑，有些庆幸，更有些余悸未了。
什么叫奔逸绝尘，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说的便是周瑜周公瑾！
“我向主公引荐「二张」，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慧秀才能，更为主要的，是想借着二老的名望，成全主公‘贤德善用’的好名声。凭此二人的声气和人脉，不愁那些沅江九肋不望风来投！”
“公瑾良苦用心，策竟丝毫不知不觉，实在汗颜！”孙策轻叹。
周瑜豪迈大笑，道：“我周公瑾既然决心辅助兄长，当是不遗余力、不择手段！谁若想与兄长为敌，我周公瑾必叫他神魂俱灭，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陡然凛冽的寒芒，令得孙策一个激灵，随即释然。
有这帮兄弟在，机关计谋悉数交予他们，他孙策，只管横刀跃马、大杀四方就好！
“禀主公、将军！”正当此时，赵搫趋身而至，一指旁边被两名侍卫挟制而来的中年文士，“此人便是此次围剿叛军的领，也是现任的桐乡县令！先前一战，也都是由他指挥的。”
孙、周二人不禁同时抬眉瞧了那人一眼，道风仙骨、桀骜伟立，倒真有几分烈性。
“干得不错，下去吧！”周瑜挥手。
“诺！”赵搫屈腰告退，礼序周全，将风自显。
此时的孙策，已然起身来到俘虏的跟前，上下来回打量了数圈，方慢悠悠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韩悟是也！”其人一扬脖子，大义凛然，“今日大战不过，败于尔等宵小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张狂的口气！”孙策冷笑，“看你一身儒生打扮，平日里说话也是这般粗声粗气的？”
“大丈夫敬天地父母君王，你——”韩悟拿眼一瞥孙策，“乱臣贼子，人神共诛！”
说罢其人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旁边侍卫奋力钳制，方才压住。
“好一个敬天地父母君王，怎么你们一个个忠烈壮士，竟都跟着6季宁干起了傻事！我敬你是条汉子，今日便不杀你，你走吧。”孙策摆了摆手，似毫不在意。
侍卫训练有素，听闻将军下令，当即松开了手。
“你——果真愿意放我走？”名叫韩悟的青年呆了半晌，瞠目结舌道。
“你既知父母君王，当有忠孝为民之心，如此好官，我又怎会忍心轻易杀之。”孙策迎风背手，俊逸非凡，“不过，若是我再听闻你有玩忽职守、奉下作乱的事情，旧账新罪，一并是问！”
韩悟哪里理会，暗骂一句“脑子有病”，得了空隙拔腿就跑。不过，刚走了两步，却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折身复返，一个抱拳：“将军高义，韩某今日算是领教了。桐乡的事，即便将军不说，韩某也自会尽心尽力。他日若有分毫差错，不必劳烦将军亲来，韩某自当提头去见！”
斯人远去，载着旁人跌了一地的眼珠子，昂然阔步。
孙策回头，正目睹周瑜滞目呆容的可笑表情，抿嘴失笑。
“高！实在是高！”周瑜缓过神来，竖起了拇指一个劲地赞口不绝。
“你也别取笑我了！”孙策举囊，“来，你我兄弟，今晚喝个尽兴！”
周瑜可没他这闲情，面色一改：“不过伯符，你真打算就这么放了他？”
孙策动作滞了滞，一仰头，烈酒下肚，一股灼烫的热流随之在腹中流转。
他极目远眺，星眸深邃如水，朱暗的薄唇一点点轻轻向颊边翘起。
“当然不会！”
周瑜还待再问，却被突然的吵闹声打断。
“策哥儿！策——”宋谦甩着胳膊跑到草坪边，贸然对上两道质问的目光，叫声一窒，“主——公，你看俺抓着谁了！”随即拎小鸡般将旁边的孩童提悬到了半空。
“放开我！臭大叔，快放我下来！”那孩子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看上去不过七、八岁，被宋谦这么轻轻一抓拉，顿时拳脚并用，又打又踢。
“这些是何人？”孙策瞄了一眼，转而看向由士卒押上来的一孺一幼。
相比宋谦手中的寒酸少年，此二人衣着华贵、气质端雅，故而也更为吸引孙策的目光。
小少年金冠束、脂面粉唇，大约志学年纪，经孙策一问，胆怯间慌忙将自个儿埋藏于妇人身后。看样子，眼前的这位，便是这俩孩子的母亲了。
令孙策失望的是，这位母亲似乎也吓破了胆，抖抖索索了半天，愣是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子叫6逊，6康便是我的从父。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就好了，别为难从父一家！”被宋谦拎在手中的孩童显然毫无惧意，梗直了脖子昂然对峙。
“好小子！”孙策来了兴趣，玩心大起，呛然拔出【问天】宝剑，面带邪笑的一步步向他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欺负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小6逊吞吞吐吐，倒将先前的雄言壮词通通抛到了脑后。
“啊～小畜生，你他娘的敢咬老子！”正自笑闹间，宋谦哀嚎一声，吧嗒像丢烫手的热炭般将6逊甩得远远的。
“臭大叔，坏大叔，嗳～”小6逊摇头晃脑撅屁股，对着宋礼让好一阵嘲讽。
“小兔崽子，看老子不收拾你！”宋谦捋起衣袖，一展健臂便扑了上去。
孙策并未理会兀自追逐的二人，来到那对母女跟前，面无表情：“这么说来，你二人才是6季宁的家眷？”
老妇人身子颤了颤，一双泛漪的水目却一刻也未敢离开孙策手中的森寒剑锋。
“你叫什么名字？”孙策俯身微笑，温声问向眼前这位可爱的少年。
“求大人放过这两个孩子吧，他们还小，都还不懂事。先夫对您做过什么，一切恩怨，也都跟这俩孩子无关。大人若是要报仇泄恨，只管折磨我便是，求求您千万别伤害这俩孤苦无依的髫草，他们是无辜的！”6氏反应之大，扑通跪地对着孙策一阵磕头如捣蒜。
看她一副眼泪纵横、寻死觅活的样子，孙策不禁狠狠地抹了把脸：“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只是问个名字而已！”
等他回头看向身后安然睡卧的周瑜时，不出所料的，换来的是损友肯定的眼神。这小子生怕孙策不理解，故而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一撇嘴复又露出格外嫌弃的嘴脸。
“真是交友不慎呐！”孙策只能仰天长叹。
“夫人快快请起！”孙策迎躯虚扶，慨叹道，“在孙某心中，6大人算得上一位人物。再说，若非多亏了令夫将庐江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孙某也不能坐享丰腴。既然他将你们母子早早地送出城，便是抱了必死之心，如今6大人已是殉城殒身，一全忠义，在下又怎会再忍心为难他的家人——你们这对孤儿寡母！”
“宋礼让！”
“在！”宋谦应了声，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弯腰搭膝好一阵，口中不忘碎骂：“臭小子，跑的比兔子还快，累死老子了！”
“即刻起，这对母子三人便归你照顾。明日一早，你便带人将她们安全护送到庐江郡府安养，若少了一根汗毛，饶不了你！”
“啊～”宋谦哀嚎。
老子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
“我不要他护送，更不要你的给养！”小6逊如风般跑到6氏怀里，葱指直对宋谦，“我能养活自己，也能照顾好婶婶和堂兄！”
“也好！不过，你真确定不需要这位大胡子叔叔护送？这一路上，到处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土匪，他们可不管男女老幼——”孙策狎容带笑，满是戏谑地看过去。
小6逊揪了揪光秃秃的下巴，沉吟了好一气，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过了半晌，方垂头丧脑、一脸无奈地道：“那好吧！”
“好了好了，请夫人和两位小祖宗跟俺回营休息吧！”宋谦一脸不情愿地弯腰做请势。
6氏母子先走，小6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蓦地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折身再次飞奔回来。
只见他费力地将稚脸仰起，好让自己看起来与面前男子的身高差不太多：“你叫孙策？”
“是！”
“那也是你害死了叔父？”
“是！”
“那你就是我6家的仇人了。我现在打不过你，但等我长大了，迟早有一天能打败你的。到时候，你可千万别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若不然我会找不到你的！”
孙策终于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不过看到这孩子一脸认真的表情，还是立即绷紧了脸：“好！”
小6逊并没有来得及继续放出狠话，便被一旁战战兢兢的6氏拉回了身边，末了不忘给他一个严厉的眼色。
小6逊似乎也意识到了现下的处境，就算自己并不畏惧这些召五喝六的仇人，可婶婶和堂弟的性命，都还握在他们的手上。即使血海深仇，此时年仅十岁的他，却完全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至理哲言。
目送宋谦领着这对突兀的母子三人离去，孙策怔怔默然。
“6逊？”不知何时，周瑜已经走到了跟前，一双星眸里清波微漾，薄唇略启，“有点意思。”
“仅仅是有点意思么？”孙策转过身子，用着难得一见严肃而认真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好兄弟，“我倒觉得，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孩子的成就会远在你我二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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