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效古贤杨弘直言
此时孙府上下，早已济济一堂，人满为患。
听说孙策要走，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纷纷前来探望，为这妙趣阔达的少年，饯这最后一程。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聚拢在宽敞的前庭，竟也有些站立不下。
他们都在等待，等着自己矢志相随的主公归来，还有期盼许久的好消息！
落英缤纷，一道熟悉而健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公子！”轮不到众人欣喜，孙策胸前可怖的伤口和惨白的脸色，倒惊得众人不轻，“您受伤了！”
“是那袁术下的手？”去时无恙，回来便伤痕夺目，想起袁术的所作所为，由不得众人起疑。
“竖子敢耳，看老子不去宰了他！”其中不乏爱恨愤慨之辈，多是如宋谦、华雄一类的武将。个个拔剑擎刀，便要寻那袁公路讨个说法。
“不得造次！”孙策忍着剧痛断然喝止，待众人围了过来，喘息两口，方道：“非是袁术下的手，此事来不及解释了，先生、奉孝，烦请你二人组织大家备好钱财马匹——！”
“公子放心，一应物品辎重早已备好了，可是您这伤——”瞧着孙策浑身上下显眼可怖的斑斑血迹，陈端不免心里打鼓。
“不碍事～”在众人的搀扶下，孙策竭力立直了身子，洒然一笑，“既如此，事不宜迟，诸位这便动身随我出城！”
“好，先出城再说！”虽是心中千般疑虑，众人都知事态紧急，暂且将其憋回了心底。
一行数十人，披坚执锐，御鞭策马，拖着辎重，簇着轺车，直向寿春城门口疾驰而去。
“站住！”刚到城下，两旁的护卫双手托着铁戈，其势汹汹，将孙策一应众人悉数团团围住。
打头的是一名年岁甚轻的校尉，乃是袁术身边主薄夏方的亲弟弟夏芾，孙策在寿春呆了许久，倒也识得他。只见他右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威风十足地跨着将军步围着轺车上吴氏母子们转了一圈，回身向着孙策睥睨一眼，“孙伯符，你带着这满车的家眷行礼，这是出城打算要去何处啊？”
“禀将军，我家公子特奉袁公军令，出城执行要务，烦请夏校尉行个方便！”马背上陈端执缰拱了一礼。
“我在问姓孙的，你******算哪根葱，也配出来跟本将军对话！”夏芾拔剑怒指。
刹那间，孙策身后诸将齐齐刀剑出鞘，四周寿春护卫也是长戈圈住，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孙策抬手，制止了事态进一步扩大，笑道：“夏校尉，你这是在以公徇私，存心寻我孙某人的麻烦？”
“寻你麻烦？”夏芾冷冷一笑，嚣张更甚，“汝等大肆招摇，行径可疑，依本将军看，只怕这满车财物，也是来路不明！来人，通通给本将军扣下！”
“竖子焉得猖狂！”对方如此辱侮轻谩，华雄哪里受得，怒吼一声，拍马便要来取夏芾的项上人头。
“来人，孙策谋反，就地拿下！有胆敢反抗者，杀！”夏芾数步退入护卫当中，阴鸷喝令。
他早已得了兄长夏方的隐秘授意，孙策若要出城，势必为难到底！
“住手！”雷霆乍响，一匹乌墨宝驹迎风飞奔而来。
提辔扬蹄，不待座下神骢止下，张勋一展手中青铜绶印：“虎符在此，若有造次者，杀无赦！”
“参见张将军！”一见来人，夏芾慌乱揖手而跪，余下众护卫随之纷纷轰然伏地，口呼参见。
张勋统兵数十载，在军中的威望，足可震慑寿春上下。
“怎么，你还要拦我等去路？”张勋乜视着他，角色转换，让人啼笑皆非。
“小的不敢，这就送诸位英雄出城！”夏芾起身退至一旁，“来人，开城门！”
在守城士卒的护卫下，孙策领着一众家眷属臣，与张勋带来的两千将士，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寿春。
“孙将军一路平安，莫要忘了我等啊！”
城门处，闻讯而来的旧识与寿春百姓，夹道相送。阵仗之大，尤胜袁术率兵亲征。
“原来老弟人缘这么好呀！”张勋回头扫了一眼，不免咋舌。
孙策横刀立马，目不斜视，心头却波涛汹涌。
半世蹉跎，苦尽甘来。
他不禁想起了父亲当年受任长沙、远征中原之时，也是万人相送，慷慨激昂。
也许，当时父亲的心境也如自己现在这般，满怀壮志，热血填膛，誓欲在这茫茫凡世，搏一个扬名立万！
群雄当道，成王败寇，我孙伯符，终将在这广阔琼宇，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天地！
江东，我孙策——来了！
——
寿春行辕，袁氏众臣，依旧处在骤得玉玺的喜悦当中。
天子玉玺，世人闻者多，却鲜有人有幸亲眼一睹其芳容。
袁术手捧玉玺，一一巡与众人看，视者莫不是瞪大了双眼，细细观摩，末了不忘竖起拇指连口称赞，又是一番恭维迎乐。
“玉玺乃天子信物，世人皆言非真命不可驾驭。方今汉室垂落，中原涂炭，奈何天佑主公，真龙护体，得此神物。如此，是要主公荣登九五，称孤为帝呀！”夏方第一个稽叩倒，口中念念有词，“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威凌九州，福泽四海，一统天下！”
余者随之纷纷跪倒伏贴地，口呼：“陛下福泽四海，一统天下！”
人声鼎沸，万民臣服，此等气势不亚于洛阳皇宫的朝政之象。
“哈哈～”袁术单手托着玉玺，捋须长笑。
“此乃天赐良机，主公正当以天子玺，摄取大权，登基为帝，号令群雄！”夏方借机再谏。
袁术笑声一滞，眼珠连转，似思量其中的得失。
满堂寂然，在主公尚未表明态度之前，都无胆第一个言。
“嚯，好大的派场！”
语带讥讽，廊外慢步走来一位棕衣长衫的老者，向着案上袁术巍巍空：“臣杨仲伟拜见主公！”
他目光澄明，精神矍铄，明明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却好似一座耸云山脉，气势凌人。
一声“主公”，足已表明他的态度，也成功的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袁术微一愣神，当即放下手中玉玺，下阶牵住来人的手掌，朗声而笑：“仲伟，你可算来啦！怎么，家中令堂的丧事可妥善处理好了？”
先时，杨弘老母新丧，告假请还，因此并不在众人列。
此话方落，袁术明显感觉到手中捧着的指掌略一颤抖，再看杨弘时，已是面色沉重，悲忡难抑：“家慈仙逝，作为长子弘却未能送她最后一程，百善孝为先，弘枉学了半辈子的孔孟礼义，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说罢放声涕泣。
袁术先有孙策吐苦，再闻杨弘念伤，心中难免有些不耐烦，却仍旧谆谆好言相劝：“长史承万民之哀，以积禄厚葬令堂，已尽孝职，想令堂泉下有知，也必不希望你如此，还请万莫再自责了！”
“母之丧，乃一人之痛耳！君失德，方为万民之苦！所以臣闻得主公因玉玺小利，欲放孙策归还江东，特千里赶来冒死请谏！”
“主公，玉玺乃一死物，得之非福；江东孙策，心怀二意，实是大患！切不可为小利蒙蔽了双眼，纵虎归山啊主公！”
众人彼顾，低不语。
杨弘觉察气氛不对，顿时恍然：“难道……”
“哎，孙策慨言请征，此时，怕是已出城了！”袁术闻言还待再劝。
“主公竟如此昏聩！”杨弘须眉皆张，猛然扭头群臣，利目随之瞠眶而出，“主公糊涂，汝等身为股肱诤臣，也跟着糊涂么？！”
众人讷讷，愧不敢对。
杨弘见之更气，新伤旧痛一齐涌上心头，一股脑地捶打着胸口：“可怜主公千秋霸业，夔契贤臣的肺腑心血，千万将士的肝胆热血，全都毁于一旦啊！”
“杨长史此言怕是严重了吧！”一个极为不协调的声音突兀传来，正是人群里的夏方，施施走近，面含嘲弄，笑道：“我主圣明贤德，天下豪杰皆望名来投，玉玺在手，雄兵在握，汉室江山唾手可取。请问长史，如今的淮南，又怎会因一个失怙竖子，便落得功亏一篑、君辱臣亡的局面？”
夏方转而冷笑，道：“怕是长史你自知得玉玺于己无功，忧心来日主公若登了基，便不再受重用，心生妒忌，故而胡口乱语、迷惑圣听吧！”
“竖子焉敢胡言乱语！”杨弘吹须瞪眼，怒声咆哮，“尔等只盼着主公早立大位，好让子侄宗族坐享盛名荣华，焉知是将我淮扬往火坑里推，横添强敌，白白葬送了这半壁河山！”
“主公～”杨弘转身复恳切劝谏，“还请即刻派遣精兵良将，将孙策一众悉数追回，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好啦！”袁术厌倦轻喝了声，“仲伟多虑啦！孙策离开寿春，只是耿耿父死，复仇心切，一旦庐江城破、取了黄祖级，他自会再回来复命。何况，区区两千甲众，又有洪彰督军同行，量他一个黄口小儿，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黄口小儿？”杨弘微楞，不免失笑，“数年来，孙伯符多番向主公求还家眷父旧，是为何？破祖郎、退曹操，其年纪轻轻便能号令奇杰，屡挫强敌，以少胜多，又是为何？期间多因主公暗中遏制，方使其郁郁才志不得展。今只为了这小小的玉玺，主公却白白纵他离去，岂知勾践灭吴的前鉴？！”
“休要再言了！”听得杨弘将他比作无能惨死的夫差，袁术长袖一甩，面容阴沉。
“君不明，臣子过。今日杨某便欲效仿比干、屈平之先贤，一头撞死在这石柱上，乞涤主公心头杂尘凡念，换我寿春百年安泰！”语刚落，杨弘埋头便冲向一旁的房梁，誓求一死。
“仲伟！”袁术离他最近，来不及思考，挺身挡在了木梁的前头。
“嘭～”震天声响，正面受击，袁术连退了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下一刻，只觉得喉咙一舔，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主公～”众官属见此，慌乱来扶。
待由得众人手忙脚乱的搀扶起身，袁术青紫着面颊，震喝：“来人，长史丧母悲戚过切，一时想不开，汝等将其请归府邸，好生安养！”
“诺！”四员虎卫锢着倒摊在地的杨弘，一路将他拖行出去。
“哈哈！哈哈哈～”披头散，杨弘羊癫般疯狂大笑。
那双血红的眼眸，带着来自深渊的恶毒，狠狠打在每一个从他身旁一闪即逝的同僚脸上。
夏方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杨弘，惊吓之余，心头冷不丁一阵痉挛。
终于摆脱了令人头疼的杨弘，袁术长舒一口气，理了理有些狼狈地衣衫，终难再复帝王威严。
满室喜庆，经杨弘这么一闹，也闷闷清寂了下来。
……
天空蔚蓝，烈日当头，抬瞭着这晴朗的苍穹，杨弘连转了数圈，跌足而泣：“我淮南——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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