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八方风雨会中州——卢象升传奇 > 第9章 军纪废弛巡抚震怒 官兵枵腹钦差典衣

第9章 军纪废弛巡抚震怒 官兵枵腹钦差典衣


麻冲努力平静了情绪,将自己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小心翼翼地向三人倾吐。

        原来,麻冲和他哥哥原本都是襄阳卫所的军户,一年前,朝廷为了备寇,将部分卫所的精锐抽调给郧抚标营,麻冲兄弟二人便在其中。蒋允仪移驻郧西后,为了方便和家人见面,他二人偷偷将家小安置在县城的一户亲戚家里。没料想,两个月前流寇破城,那户亲戚惨遭灭门之祸,麻冲大哥战死,母亲,大嫂,还有两个侄女,都被贼人掳去,从此再无音讯。麻冲的媳妇虽然幸运地躲过一劫,但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却无人照料。更因军中绝饷数月,家中无力买米,时常断炊。麻冲万不得已,只能瞅着空溜出军营,来到这废墟中,给妻子觅些食物。

        三人听麻冲絮絮地述说完,心中难免欷歔。但麻冲确系违反军纪,卢象升决定将他押回营中,交给李玉华处置,顺道可以视察军营里的情况。

        卢象升的突然到来,着实让营中的几位将官手忙脚乱。尤其是都司李玉华,当他认出卢行忠和柳白曜正押着自己标下的一名什长,心中便暗叫不好。他快步迎上前去,正要拱手执礼,柳白曜已经提着麻冲的后领,一把将他丢给了李玉华。

        “李都司,此人是你标下什长,擅自离营,被我们当场拿获。现交还于你,由你处置!”

        李玉华抬眼瞧了瞧麻冲灰白的面色,明白柳白曜说的不离八九,连忙兜头一揖,谢罪道:

        “是!卑职将对属下管教不严,万望大人恕罪!”

        “李都司”,卢象升两眼透着威光,厉声责问,“你这营中,军纪为何如此涣散?!”

        李玉华额上沁出汗珠,却紧张得丝毫不敢抬头:

        “禀大人,麻什长擅离职守,卑职必定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不止是这个”,卢象升负着手,蹙起两道凌厉的剑眉,“本院问你,现在申时,正是操练时分,演武场上为何空无一人?你手下的兵都到哪儿去了?!”

        李玉华低垂着脑袋,额头冷汗直冒,踌躇半晌也不敢应声。卢行忠见状又要作,李玉华身后一个千总轻着嗓音支吾道:

        “回大人,这……这不能怪李都司。将士们已经好些天没吃上饭了,哪有……力气操练啊。”

        卢象升听罢脸一沉,“去营里看看!”,拔脚便朝帐外大步走去。

        军营里的景象,让卢象升这个见惯了军旅凄苦的人也感到触目惊心。只见那些士兵们大部分长得黄皮刮瘦,两颊深陷,有一些因为长期饥饿,身材变得浮肿。打满补丁的单薄号衣,是他们的标配。行军打仗必备的头盔、罩甲和皂靴,则是少数几个有军阶的士官才有,绝大多数小卒只能穿草鞋,连草鞋都买不起的,只能光着脚。如果不是身上的破旧号衣提醒着他们的身份,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就是一群乞丐。

        这些士兵们三五成堆地,或斜倚在柱边,或围坐在地上,或干脆躺倒在地上。他们有的闭着眼睛,好像一具尸体般一动不动;有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眼神里也只有茫然和灰暗。除了偶尔传来有气无力的低语声,整个营中一片沉寂,毫无声息。

        这时,士兵们听到橐橐的靴声,纷纷转头往这边看来。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这个步伐矫健地走在前面、穿着平民衣服的人,只有等快步跟在后面的李玉华高声吆喝他们参见巡抚大人时,人群才生了一阵骚动。

        不过,这一阵骚动并不激烈,由于士兵们大多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头昏眼花,毫无力气,以至于他们连慌乱的精力都没有,只是慢吞吞地勉强直起身体,找到各自的佩刀系好,接受这场突然降临的检阅。

        李玉华好不容易整齐队形,命各队清点人数,回来向卢象升汇报,说标营设额五百人,实际到场只有二百七十九人。

        “怎么少了这么多?”

        卢象升皱眉道。

        “禀大人,缺员的二百二十一人,有一百八十人战死,两人告假,还有三十九人……”李玉华顿了顿,“这几天6续投贼了。”

        “为何投贼?”

        “禀大人,实因缺饷已久,军心浮动,只能另谋生计。”

        “大胆!”

        卢象升厉声怒喝,李玉华像是舌头短了半截,一时不敢吱声。

        卢象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立即平复了心绪,正声问道:

        “朝廷粮饷暂缺,民间尚有余粮。你身为都司,为何不设法借贷,反在此坐以待毙?”

        李玉华苦着脸道:

        “大人有所不知,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实在是……军饷缺得久,我们一直有借无还的,如今也没有哪家粮商肯借粮了。”

        卢象升听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营里断粮多久了?”

        “回大人,已经是第六天了。”李玉华回答。

        卢象升紧蹙着眉头,责问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向我禀报?”

        李玉华忙垂道:

        “大人恕罪!卑职之前向蒋大人报过几次,可粮库已空……想是大人也无甚办法。”

        “糊涂!”

        卢象升叹口气,转身对柳白曜吩咐,让他立即快马赶回巡抚行辕,拿自己的银盔、鞓带到城中换些米面,遣人送到营中,越快越好。

        柳白曜得命,骑上一匹快马,飞也似的冲出营房栅门,朝巡抚行辕方向狂奔而去。

        士兵们一听到有食物可以填肚子,木然的脸上稍稍出现了一点变化,原本呆滞的目光也重新有了一丝生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这一次比刚才生的那次骚动更为持久、热烈。他们互相瞪大眼睛觑视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们有的人不敢相信,巡抚大人竟然自己出钱买粮,又担心被这个卢巡抚摆上一道;有的人怀疑自己听错,一个三品大员,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要去典卖腰带;更多的人则坚信卢象升的许诺,他们一个个热切地期盼着、焦急地等待着,延颈企足地张望着,灰蒙蒙的眼珠子也闪起了亮光。

        说来也怪,同样是饿肚子,当人丧失希望、浑浑噩噩的时候,日子反倒像水一样流过去;可当人心头有了念想,并且实现这份念想是切实的、就在眼前的,时间反倒更加难捱了。士兵们眼巴巴地翘望着柳白曜消失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十几架骡车从地平线下冒出来似的。他们的身体从沉睡中苏醒,并逐渐调动了一切生理机能,因此肚子也“咕噜”、“咕噜”地拼命叫唤起来。一时之间,人群中“咕噜”声此起彼伏,由疏到密,高低变换,有人实在忍不住出一声窃笑,最后弄得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卢象升却丝毫不见轻松,他背着手在一旁来回踱着步子,不知心中在盘算什么。

        “来了!来了!”

        不知等了多久,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士兵高声叫唤起来,于是大家齐齐向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几辆骡车,满载着鼓鼓的麻袋朝这头“轱辘”、“轱辘”地驶进营房。

        人群爆出一阵欢呼,紧接着,这群饥汉便同没王蜂似的向几辆骡车涌去。柳白曜急忙从领头的骡车上跳下来,大声疾呼着,让大伙儿不要着急。卢行忠和李玉华等几名将官也上前维持秩序。他们挑了几个汉子上前,很快就从骡车上卸下所有麻袋,数了数,约有四五十石。

        除了粮食以外,柳白曜还到城里几家食铺里搜购了一些豆饼,盛了满满一箩筐,随着骡车一并运到军营里来。揭开上面覆着的白棉布,一筐炊饼还升起腾腾的热气,散出的食物香味几乎令大家垂涎。柳白曜和卢行忠他们一一招呼军士们上来分食,以解燃眉之急。

        士兵们分到热乎乎的炊饼,急不可耐地啃咬、咀嚼、吞咽着。当他们感到自己干瘪的、奄奄一息的胃重新被温暖的食物碎块填充时,几乎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这倒不是出于对谁的感恩,而是单纯地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欲望被满足的快感。

        他们当中有一个因为过于心急,似乎被食物噎到,可是他的袍泽战友们都忙于自己的“任务”,没有人注意到他。正在他一口食物堵塞了食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脸快要涨成猪肝色的时候,卢象升赶紧从地上拿了只水囊上前,用手奋力地拍打他的胸脯,待他气顺后,又拧开水囊盖子递给他。那士兵先是一怔,随即双手接过水囊,道声谢过大人,便拿囊口对准嘴,头一仰“咕咚”、“咕咚”饮下两大口。

        “大人,您也吃点儿吧。”

        卢行忠捧着一块油纸包裹的豆饼,将它递到卢象升面前。

        卢象升摇摇头:

        “我不饿,留给他们吧。”

        “他们够吃!”

        卢象升瞟了他一眼:

        “今天是够了,可明天呢?”

        卢行忠一时语塞。卢象升见他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催赶道:

        “听我的,去!”

        “是!”

        卢行忠最后放弃了坚持。他正要转身,卢象升又叫住他:

        “对了,那个麻冲呢?”

        “哦,麻冲被李都司降了职,关禁闭十日。刚才白曜去给他送饼,这会子应该已经吃上了。”

        “知道了,你去吧!”

        一个长得黝黑粗壮的士兵,以领先全军的度解决了他的食物。餍足过后,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拿一种完全没有畏惧的语气朝卢象升大声嚷道:

        “卢大人,朝廷欠我们的军饷,今天该是能了吧!”

        这大兵嗓门奇大,一张口便吸引力周围人的全部注意力。刚刚还在狼吞虎咽的兵士们不自觉地放慢了咀嚼,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卢象升身上。他们揣测着,皇上派卢大人接替之前的蒋大人,多半也会知晓郧兵的穷困潦倒,很可能会让新任巡抚带着饷银上任。因此,他们都期待着这位卢大人带来令大家伙欢欣鼓舞的消息。

        这当头一问,卢象升似乎早有预料。他眉骨一耸,扫视着眼前这群衣着破烂、却又拿着十分希翼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士兵们。

        “本院接旨之后,立即上疏,请陛下督令户兵二部,给郧兵和各路援剿人马拨饷银。相信不日便有粮饷押到,你们大可放心!”

        卢象升话音一落,人群中便升起一阵失落的情绪。这种大言煌煌的许诺,早在前巡抚蒋允仪在任的时候,士兵们便已经听厌了。他们心里清楚,巡抚大人们的诺言,无论说得多么漂亮,只要朝廷拨不出银子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可是,士兵们不敢在卢象升面前过分地流露这种不满,尤其是在他们刚刚受过卢象升的个人恩惠之后。

        卢象升觉察到手下士兵的情绪波动,以及他们为压抑这种情绪所作的努力。他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反感于朝廷对待下层兵卒的刻薄悭吝,认为这是大明军力不振的根源;另一方面,他也气愤于自己手下队伍涣散,离心离德,竟到了这种只肯为了银子卖命的地步。

        他思虑一番,又想到这段时日大批官兵逃跑投贼的情况,决心借此机会好好整肃军队的风纪。无论如何,他决不能允许自己手下的官兵继续去投靠反贼。朝廷花钱养兵,反倒削弱自己,壮大敌人——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这时,刚才的那个黝黑汉子又扯起嗓子叫嚷道:

        “卢大人,朝廷再不饷,我们,我们可就真的捱不下去啦!”

        这汉子不顾卢象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顾身后弟兄暗地扯着他衣袖,嘴里连珠炮似的嗓开:

        “大人,咱们这些当兵的,也是上有老下有小,都靠这几分银钱过活。可咱们过得,连那些造反的饥民都不如!是,我们都是粗人,不认得几个字。可没有我们这些当兵的,谁来保卫大明江山!您也看到了,朝廷,哼,朝廷把我们当牛使,当马骑,可从没把我们当人看!”

        “此言差矣!”

        卢象升听他说完,立即正色回应道:

        “诸位乃我大明干城,当今圣上视军人为国之重器,何来轻慢之说!至于粮饷,朝廷并非有意拖欠。诸位当知,大明与金国战事方殷,国库如洗,左支右绌,一时供饷不及,实乃万般无奈之举。陛下深知于诸位多有亏欠,时常愧疚在心。诸位弟兄,当此国运维艰之际,理应体谅朝廷难处,相忍为国,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然尔等近来不知受何人蛊惑,竟致动摇忠良本***行悖逆,本院实在痛心!”

        两百多号人,则全都屏息凝神地聆听着——卢象升的激情显然对他们有所触动。他的目光紧紧逼视着面前的一兵一卒,仿佛要将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镌刻进脑海里一样。

        “你们当中有谁,不顾忠义,要背弃家国,投靠逆贼的,好!我卢象升今天就在这里,你们先砍了我项上人头,拿着这颗头,去给反贼做个见面礼吧!”

        说罢,他退到一边,往一张长条木凳上一坐,张开两臂支撑着上半身,那巍然不动的神态,就像是坐等着谁上来取他级。

        在场的士兵们当然是没有勇气上去砍他脑袋的。相反,人群似乎因为遭受某种震慑,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卢象升利剑般的目光缓慢地扫视着士兵们的面孔,他很快从他们的面孔中解读出惊恐、钦佩和服从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他感到满意。这表明,自己方才那番思想教育是起了作用的。

        一阵短暂的骚动过后,为的那黝黑汉子终于还是挺身而出,要作出一点表示了。说实话,他没想到自己几句埋怨,竟令卢象升如此震怒,又牵扯出后面这一通教训来。他左右踟蹰了一下,突然丢了手中兵器,“咚”地一声双膝跪地,朝卢象升忏悔道:

        “小人岂敢有不臣之心!从今往后,我等必誓死追随大人,保家卫国。如违此言,人神共殛!”

        这毒誓一出,带动效果明显。其他士兵见状,也纷纷朝卢象升下跪,卢象升面前立时跪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保家卫国!”

        卢象升耳边再次响起军人们震彻天地的呼号声。可他紧锁着的眉头丝毫没有松解。他眼神沉郁,紧紧抿着嘴唇,正襟危坐着,保持着原有的紧绷姿势,两道深沉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无云的天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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