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月之死
天光破晓，清晨草木间闪动的露珠莹莹未滴，静谧新鲜的空气却若隐若现血腥之气。尘晓因这黏腻而不详的气味自睡梦中醒来，她一睁开眼，正看见殷少离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眺望门前郊野小路的方向。
尘晓坐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离少，你在看什么？"
殷少离收回神思看向尘晓，顺手将门一关，信步走到尘晓身边，正欲说话，门外传来凌乱窸窣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微痛苦的喘息声。殷少离闻声眼神一冷，目色深沉。
"离少……"尘晓担忧地轻声唤着此刻微含煞气的殷少离。
见尘晓担心，殷少离心中一软，目光也变得柔和，他回以尘晓一个安心的笑容，轻声说："别怕。"微一顿，他道了声"得罪了。"便敏捷地抱起尘晓闪身至庙内那尊废弃卧倒的大佛身后，将自己与尘晓二人隐蔽其后。此时，关闭的庙门应声而开，一对男女相互搀扶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前，浓重的血腥味自那对男女身上发散充斥整个庙宇，想来是受伤极重。
殷少离冷凝地目视那对男女，面无表情。
尘晓轻拍了拍殷少离肩头，少离低头看她，冷漠的情绪收敛，目光微暖。只见尘晓对他做口型，"放我下来。"
殷少离扬眉，笑意浮上眼眸，故作不解地看着她。
尘晓脸色微赧，避开殷少离柔和含笑的眸光，轻挣了挣尚被他抱在怀中的身体，"放下我。"
殷少离无声一笑，轻柔地放下她。
这时，传来疲惫沙哑的男子说话声，"微月，先坐这儿休息一会儿。"
尘晓少离二人眼见那男子扶着名为微月的女子坐到干草堆上。
微月虚弱地靠墙坐着，面色惨白，显是失血过多所致，鲜血将她一身月白衣裳浸得血红，触目惊心。
"清川哥哥，我怕是不行了。"微月气弱地低喃。
那叫清川的男子目色一暗，低眸不语。
"你要的灵药，我给你偷了来，我贴身藏着，你，你帮我拿出来……"微月惨白的脸色透出一抹微弱的红晕，是女儿家面对情郎的羞怯。
清川身躯一震，看向微月的眼中有一瞬颤动，他微微颤抖的手伸向微月的胸口，轻缓地自她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香囊。
微月忽然落下泪来，泪水正滴在清川拿香囊的那只手背上。清川手上一顿，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眼泪，整个人都仿佛定住了。
"盗取灵药背叛主人，老夫人必定不会原谅我，渊主也不会放过我，如今我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也是我该得的下场。我不后悔也不怨恨。只是，我不知如此做，到底是爱你还是害了你。"微月一直平静的语调在说到清川时有了起伏，泛着泪光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清川，"以后，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又只剩你一个人了……我的背叛，所有的后果今后都要你一人承担，清川哥哥，我……"
话未说完，微月被清川一把拥入怀中，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谢谢你……月儿。"
沙哑艰涩的嗓音自喉头溢出，清川紧紧抱着微月，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眼泪夺眶而出，微月的眼中却浮现笑意，一瞬间美得摄人心魄，她满足地缓缓闭上了眼睛，轻靠在清川肩头。
"她睡着了？"尘晓疑惑地对着殷少离做口型问。
殷少离神色冷漠，"死了。"他并未刻意放低声线，只以平常声音回答尘晓所问，是以立刻被察觉。
"什么人！出来！"清川厉声喝道。
殷少离唇角勾出一丝微讽的笑意，旋即自佛像后现身，缓步踱出。尘晓亦跟在他身后。
"你们都看到了？"清川布满血丝的眼阴沉地盯着殷少离，目露杀机。
殷少离蔑然一笑并不说话。
清川见少离如此轻视他，眸中杀意更盛，他放开微月站起身随时准备出手攻击。
"啊！"尘晓惊得轻呼一声，她这才发觉微月的腹部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没入刀柄。刚进庙内之时分明并不曾见有这匕首……尘晓难以置信地看向浑身杀气如野兽般的清川。
"你杀了她。为什么？她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尘晓幽幽的声音在沉寂凝重的空间响起，仿佛一种审判。
清川神情一滞，目中闪过一瞬迷惘，但很快便恢复镇定。他一面戒备地观察姿态悠闲随意的殷少离准备伺机而动，一面看似无所谓地一哂，"她本就不过剩下片刻时候，我不过助她早些解脱罢了。"
尘晓听他所言，眸光瞬间一亮，"如你所言，她的生命不过只剩片刻光景，你根本不必再费力补上这一刀，大可由她自生自灭，可你却这么做了——是因为你不想再欺骗她，对吗？"
清川嘴唇一颤，忽然笑起来，他兀自笑道："她是我见过的最蠢的女人。我别有目的地接近她，一直在骗她，她却为我当了叛徒，为了掩护我又受了致命伤，如今死在我手里，总该清醒了。"他嗤笑，"若她还活着，想必是恨透了我。"
"你误会她了，她不会恨你的。"尘晓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清川解释道。身旁的殷少离嘴角轻勾，目中闪过一丝轻暖的笑意。
"哼，你知道什么！"清川沉声道。
"因为我看到了。"尘晓轻声说，"她靠在你肩上的时候，虽然落泪了，可是她的眼睛在笑，是开心的笑。"
清川脸色一僵，怔怔道："你胡说……"
"你不信我，难道也不相信微月姑娘吗？"尘晓伸手指向独自躺在干草堆上已死的微月，"你看，她闭上眼睛的样子看上去很安详很满足，所以我一开始才会以为她是睡着了。"
清川身体一颤，脸色瞬间惨白，他缓缓地回头，在看到微月的第一眼，他忽然笑了，他仰起头放声大笑："哈哈，这个女人到死都还是这么蠢！哈哈哈！"
听他语气中的轻慢之意，看着独自死去的微月，尘晓有些生气又有些莫名的心酸："不要这么说她，即便你不爱她。"
笑声一顿，清川入定般仰头看着头顶庙内的横梁，"她如果不蠢，又怎会……爱上我？"
突然哽咽的声音令尘晓一怔，她惊讶地看到眼泪从清川的眼中肆虐汹涌而出砸落在地，他仰着头眼睛睁得极大，本能地想要克制，最后却放弃了。
尘晓不知这突然的转变意味着什么，疑惑地看向身边的殷少离，却见他薄唇微抿神情漠然，深邃的眼眸似有寒光闪过，像是不屑又像是悲悯。
"只是为了拿到'无陌之渊'的灵药向境主邀功，"清川看着手中从微月处得到的香囊，喃喃自语，"只是为了这种东西，我却失去了你。"他将香囊如废物一般甩手一扔，踉跄地一步步回到微月身边，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月儿，我的月儿。"
一道寒光闪过，倏忽没入清川身体，清川一声闷哼，呕出一口黑血吐在地上，他惊诧地抬头看向冷漠不语的殷少离。
"轻离别境的离引针！你……"
殷少离沉凝的目光掠过清川怀中的微月，声音清冷飘忽，"背叛的肮脏，就用你的血来洗清吧。"
迎着殷少离淡漠的视线，清川释然一笑，"如此也好，属下谢境主成全。"他低头温柔地看向微月，"月儿，灵药终究算是交到了境主手中……我很快就会到你身边了，这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声音逐渐微弱，两个相爱的人相互依偎着去往另一个世界。
尘晓沉默地看着他们，有些许感伤也有些许感慨。
殷少离看着伤感的尘晓，心头莫名浮上一股烦躁，脸上却浮现轻快而恶意的笑意。他信步走到清川微月二人身边，挥袖一拂，他二人的尸体当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滩血水，血水泛出阵阵腥臭嘶嘶冒着白烟，直欲令人作呕。而殷少离就站在这堆血水旁对着尘晓微笑，他含笑的眸光盯视尘晓，带着莫测的阴暗。
尘晓定定地与殷少离四目相对，她吃惊道："这是，化尸粉？离少，你……"
殷少离笑眸微眯，"怎么？怕了？觉得恶心？残忍？厌恶我吗？"
尘晓摇头，"他是你的属下，如何处置你自有定夺，我没有资格对你指手划脚。"
殷少离低低吃笑一声，声音晦涩，"我杀了他，方才你不是很难过吗？如今我令他们尸骨无存，你难道不厌恶我？"
尘晓看着此刻的殷少离，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做出这样的事。从他一开始告诫她远离他，以及方才处决清川所用之阴寒的暗器手法，再加之又刻意在她面前使出阴邪的化尸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真实地告诉她他生长的是一个多么黑暗的世界。那个黑暗之地，就是轻离别境。
轻离别境，江湖上恶名昭著近乎人人切齿痛恨的残酷暗杀组织，没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可它却真实存在于世间最隐秘的某一处，存在于人们未知的恐惧里，蛰伏着窥视追踪自己的猎物。
而眼前的这个人，正是轻离别境的一境之主，最高统治者。他难道会是这世间最阴暗邪恶的存在吗？
尘晓从未有如此想法。她想到的，是如果一个人本身是邪恶的，他又怎会对自身的黑暗感到不安？正因为他善良的本性，才会对真挚的友谊回报真诚，即便这份真诚是令人恐惧的黑暗，即便这黑暗会被朋友所厌恶憎恨。
她目光一柔，由衷道："人已逝，皮相不过枯骨，化作血水抑或长埋黄土又有何分别？我只是希望在那个世界，他们能去到同一个地方。"她深深地凝视殷少离，走近他身边，目中流露出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我只是一个自私而渺小的凡人，做不到为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去厌恶自己的朋友。离少，我早已经将你当成我的朋友。你呢？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殷少离心中一震，动容的视线胶着于尘晓的目光里，阴暗的恶意被深刻的动容取代，他漆黑的眼眸如有滚滚黑云倾覆翻涌，他的眸光却似水漾流光晶莹着婉转而深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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