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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容家周郎


七月,建康。

        刚刚下过的一场雨给繁华的京都洗去一层躁气,添了清凉。从来门庭若市的容府也在这次事件后骤然降了温,门前只有知了在扯了嗓子不知疲倦地鸣叫,愈发显得冷清。正值午后,□□寂寂,一长溜的雕梁画栋历历展开去,纵目而望,恰似一场繁华并空落。

        容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长衫,头发用一根普通的白玉簪簪住,肤白色明,望之若芝兰玉树,又自带一股闲散的山林风,手握一只玫瑰红的雕花漆钵,悠悠然地在花池边踱步喂鱼。

        正值夏季,池子里的新荷长成,翠色清圆,一张张浮在水面上,生机盎然的一池子绿。

        他修长的手指拨着鱼食,看那锦鲤红红黄黄地在荷叶下穿梭,看了一阵,无意识地转过头去,不由得微微一怔。只见远处假山旁,竟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人,身姿秀挺,眉目清远,长裙拖曳而下,正是池子里荷叶的颜色。

        他一愣之后便笑了,直起腰,看着那一抹青绿飘然落到跟前,微微笑道:“一早喜鹊叫,果然有贵客到。”

        金戈云道:“将军说笑了。我这样的贵客,只恐有惊无喜,还是少来的好。”

        容翊看她一头乌发堆云般地绾在脑后,用一支拙朴的木簪子簪住,心下了然,笑道:“候了姑娘多日,今日方珊珊迟来,嫁娶两愿,容某这里道声恭喜了。”

        金戈云抿唇微笑,竟是赧然的样子,笑道:“怎么如将军所说,竟是一早知道我要来么?”

        容翊淡淡一笑,招了招手,一青衣小童从月门外跑了过来,容翊低头吩咐两句,那小童转身跑开,回头笑道:“容某虽与姑娘交浅,自认有几分识人之明,故人有难,姑娘又岂会袖手旁观?”

        金戈云道:“将军谬赞。将军与君与素不相识,却能为了父祖辈的遗愿倾力相护,虽在囹圄却百转图之,真真地令金戈云既感且佩。”

        容翊目光一凝,眼中神色莫测,静静地看了金戈云一会,只见她神情坦然,不似有诈,遂低头轻笑了一声,道:“方容两家几代人辛苦,岂能在我手上寒了祖辈们的心。只是心有余力之不逮,区区六十万两,消一时之灾,又岂能避一世祸?”

        金戈云脱口道:“不是五十万两么?”

        容翊眼中诧色一闪而过,瞬间恢复温润的常态,道:“容家虽然落败,却也不吝惜这区区几十万两的钱财。多与少也好,于今又于事何补?”

        饶是他再怎么精明善谋,也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金戈云为何会突兀地报出五十万,自然也就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

        而金戈云在他瞬间的诧异与迟疑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

        容翊并不知道另外一个买家的存在。

        容翊知道某些她不知道的隐情,但他不会告诉她。不但不会告诉她,还会极力地提防她。

        她微微地笑了:“江湖买信,如今越来越多的胡言乱语了。我闻听方老太爷智计绝伦,乃是当朝诸葛。如此关乎性命的大事,想必做得十分隐秘,为何时隔多年却叫人翻了出来?”

        容翊淡淡道:“方容两家这些年圣眷太隆,遭人忌恨,也是意料中事。”

        见她不语,显然要听下去的意思,便又接着道:“中书令王檀,光禄卿郑尚,还有司马姚补之皆属左相宁玉一党,几人秘密搜罗了当年此案的证据,幸好被方显安插在郑家的探子探得,抢先一步自陈于上。因不是在朝堂之上,免了众口议论,加上端贵妃去年入宫,与圣上两情缱绻,恩宠正盛,多少能动摇圣意。天子之怒既消,方显又一口咬定此时由方家太爷与大爷一力策划,不干系其它族人。王檀等人虽有铁证在握,奈何太爷和大爷以故多年,死无对证。

        三爷乃是方远亲父,自知难逃一劫,自缚请罪于上。而方显知情多年未报,且以子告父、告祖,虽忠却是大不孝,被革职下狱。不日前定案,将处以秋后问斩。”

        历来朝代更迭,对前朝人事相当忌讳,方家如此欺君罔上之举,竟以方显与方之霖两人获罪,保全一族富贵。可见方容两家在朝野势力之大,根系之深,只怕是当今天子也莫可奈何。

        金戈云虽不谙朝政,这一点也想得明白,内心忧切减了一分,道:“方容两姓祸福相关,方家遭此大难,将军可也是受了牵连?”

        容翊淡淡地笑:“朝堂起伏,历来如是,焉知是祸不是福,我也正好乐得做个富贵闲人。”

        金戈云道:“将军豁达至此,金戈云深感钦佩,有一事仍要劳烦将军。不知将军可愿助我见三爷一面?”

        容翊并不感诧异,显然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捻着鱼食,道:“姑娘怕不只是想见三爷这么简单吧?”他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看向远处,道:“一个月前,方远在山西逃逸,据说后来又在安徽地界出现过,如果消息属实,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建康,而宁玉他们必然已在天牢布好了天罗地网等他,姑娘贸然前去,岂不是正着了奸人之道?”

        金戈云心里闪过一丝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君与天性不爱阴谋杀戮,倘若真如将军所说,君与又毫不知情,我更得去会会这个宁玉了。”

        容翊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姑娘护之心切,一定不知道朝廷悬赏之初,江湖各路人马群起逐之,是何等的惨烈。有谁是天□□好阴谋杀戮的?姑娘何不等见到他,问问他自己的想法?”

        正说着,那青衣小童抱着一把五弦短琴回来,双手奉到金戈云面前,容翊淡淡道:“这是谦儿让我转交给你的。”说话间,已背转过去,沉默了一阵,道“她在去年春天,嫁到北国去了。”

        金戈云双手接过琴,一时里怔忪,容谦儿的最妥协,她不是没有想过,然而有一天,这种可能成了事实,她却没有想好怎么去接受它,一个有着那样美貌与才情的女子,最终要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遥远的异邦。

        至死不能回头。

        拓跋祁说:“储嗣之争,我若胜,一定还她自由之身。”然而经年之后,韶光老去,岁月蹉跎,这自由,还是她想要的自由么?

        金戈云低头看着怀里的古琴,琴身古旧,却是新弦,声音略微发颤:“那方君与呢?她是怎么回来的?你有没有见过方君与?”

        容翊伏着汉白玉的栏杆,沉默,良久缓缓道:“是我带人把她找回来的,我亲自送她去了北国。”

        金戈云固执地又问:“你把方君与怎么样了?”

        容翊道:“方容两家几代人费尽心思,只为护他们母子周全,你认为我会把他怎么样?……这是谦儿自己的选择。”

        金戈云放下心来,容色却黯黯:“容翊,容谦儿是你妹妹。”

        “是我妹妹又如何?”容翊淡淡道:“他是我妹妹,更是容家的子孙。比如今日,如果不是方严苦守边关,赚得军功,不是卿言韶华之年,甘心埋藏在深宫,今日的方容两家又岂能再度保全?

        削官去爵,已是天大的恩典,恩典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近乎冷漠,然而这平淡嗓音下究竟隐含着多少痛苦与牺牲,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金戈云忽然明白了容谦儿的用意,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送给自己这把琴。她给了她一个虚无的梦,她便要她永远记住她。记住她的美丽,她的不甘,还有她被埋葬的梦想与爱情。

        以及,他们的痛苦!

        她看着琴身上的流水纹浅断,还有被琴弦划过的道道凹痕,那绝不是容谦儿的指力可以做到的。

        容翊没有留意到金戈云的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一池子荷叶,忽然道:“青芜在世的时候,也总爱穿一身绿衣服。”

        这一句端的毫无征兆。金戈云于一片混沌里抬头,只见他侧倚着栏杆,容色平淡,既不欢喜,也无哀伤,只是眼角细细密密的纹,在阳光下纤缕毕现,无端地就有一股刻骨的沧桑意味。

        心中恻然,垂眸道:“她是个有福之人,有你这样地念着她,也是欣慰。”

        容翊微微一笑,眼中的灰暗扫去,又恢复了容色如玉的样子。伏在栏杆上,五指拢捻着鱼食,轻声叹道:“世间十月九缺,得如愿者何其少也,这样的福气……不要也罢。”

        “叮”地一声,鱼食抛洒入池,激起满池子的青碧涟漪,在眼底微微荡漾:“愿姑娘,做个惜福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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