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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决裂 上


大雪连下了四天以后,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天地之间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白。金戈云的手指暴露在空气里,已经冻得发疼了。吹了很久,曲不成调,她停下来,看潘秋筠披着一袭月白色的斗篷,从风雪深处走来,斗篷的颜色和天地融为一色。

        她就总是这么淡,这么无欲无求得,让她感觉她的背后一定藏着某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然而她不说,金戈云便不问,她从来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她坐在一方大石上,下雪的天气,因为坐得太久,肩头上已覆了薄薄一层白雪。潘秋筠在她面前停下来,问:“你怎么不吹了?”

        金戈云道:“吹不好,就不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潘秋筠道:“是昭阳告诉我的。她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吹笛子。乐由心生,心悲切,则声悲切,你这样,岂不是心情更加不好了?”

        金戈云握着短笛,默然未语。

        潘秋筠道:“你即使是躲到这里,躲过了他,也躲不过自己的心。人生在世,不过须臾光景。何苦要死守着不必要的承诺,而不肯遵从自己的心愿?你还是没有想明白么?”

        金戈云道:“我并非一定要遵守对谁的承诺。”她仰起头,看着满空悠悠的雪花,神情有些空洞:“两年前,要走,我哥提了两个条件,一是闯生死阵,二是要自废一身武功。他低估了一个女人执着起来的疯狂,而我低估的,是命运的编排。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你什么都不信,到最后输光败惨了,你就不得不信了。这就是命,命压人头,你斗不过它。”

        潘秋筠道:“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只相信事在人为。再强悍的命道,如果有心,也是能够改变的。”

        金戈云从不听她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话,转头看了她一眼,垂眸苦笑道:“可是我累了,我没有那个能力,再去跟它斗了。”她低着头,轻轻地摩挲着手中苦竹短笛,许久才幽幽道:“你们真的以为,我此番随他去了,此后就能得一个完满?果真如此,当年我何必要白费许多心思,而不肯与他坦明身份,放手一搏?他又为何轻言放弃,而要等到今天才言重修旧好?我是穆沧平的女儿,金雁尘的妹妹,这些烙印是去不掉的,树欲静之,而风不止。我固然有我不能走的理由,但即便我真的随他去了,焉知又不会成为他的牵累?”

        雪还在不停地下,不休不倦,仿佛永远也下不完似的。潘秋筠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可是她没有哭,只是仰起脸,看着灰色蒙蒙的天,很久很久,像把要涌出的泪倒回去一般:“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命运真的能够改变。可是因此所付出的代价,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就这样吧,都认了吧,留下来,还能陪一陪我哥,他一个人,是真的孤单,真的很孤单。”

        她喃喃地说着,抬头看天良久,又将那截黄褐色的苦竹短笛放在嘴边,复低低地吹奏起来。

        潘秋筠曾不止一次想,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这个内心隐忍的女子,会不会就以这样一种姿态,临风吹着笛子,慢慢地终老。然而命运步步紧逼,逼得这些在苦水中浸泡的人们,不得不再次抡起刀剑,刺向那些本不愿伤害的人。许多年后,她已经忘了那一天的刀光,却清晰地记得金雁尘那双疯狂暴躁的眼,还有那洒落在雪地上,大片殷红的血。

        那是她时隔六年后再一次见到常奇,常德的儿子,常奇。他的脸上涂着浓厚的血,扑在雪地上,说:“不好了,姑娘,圣主要杀常公子。”他倒下去的姿势,正好可以看见右臂上一道新伤,血已凝痂,但明显伤得不轻。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或者他嘴里说出的不是这句话,他很可能立刻就死在金戈云的剑下了。这个世上,能骗过她的人毕竟不多。她会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既然是禅宫中人,为何叛金雁尘而助我?你就算起了异心,他未必会发觉,你如何会受伤?他既发觉,你如何能活着走出来?我,为什么不记得你的脸?

        可他说的是:圣主要杀常公子。

        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击溃她理智,扰乱她判断的人,常千佛要死了,那么这些破绽,这些血,这些伤,只能成为她更加疯狂的理由。

        金戈云的手剧烈一抖,竹笛掉在了雪地上。她甚至没有看他的脸,霍地一声站起来,往前奔了去:“什么地方?”

        “珍竹园。”

        话音落下,金戈云已经站到了十米开外的马车前,一剑斩下,套马的缰索尽数断开,反手一剑,插在马臀上,飞身落上马背。骏马吃痛受惊,“嘶”地一声长叫,人立而起,前蹄带起的大团雪泥在空中甩开来。金戈云眼中骤现狠色,用力地拽过缰绳,扯得那马原地扑腾,刨起大片的泥水,终究被制服。金戈云一踢马肚,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潘秋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四儿——”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她的背影已经化作一个小圆点,消失在风雪尽头。

        常奇从雪地里站起来,就要离去。

        潘秋筠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金雁尘真的要杀常千佛吗?”

        常奇道:“夫人在说什么?”

        潘秋筠道:“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常奇,常公子,你这样做,就不怕金雁尘真的会杀了你么?”

        常奇的身体一僵。

        潘秋筠道:“你的确长大了,样子也变了。但你是习医之人,每一个习医研药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气味。而我是识毒之人,我认出一个人,靠的并不只是眼睛。”

        常奇叹了一口气,问:“你会告诉她么?”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常奇道:“老太爷吩咐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去问为什么。但是我知道,金戈云是不会让金雁尘杀掉公子的。老太爷说,要想重获生机,就要敢于先将自己置于绝地。禅宫里,会有人乐意看到这个局面,他们会帮着我们下完这盘棋。”

        “他们是谁?”

        “给金渭来下毒的人。”

        潘秋筠花容失色:“禅宫人,给金渭来下毒?”她几乎是尖声叫了出来:“金雁尘为何要杀公子?”

        “因为公子要杀金渭来。”

        她撒开退,也跑了起来。

        珍竹园外,俨然成了一片战场。

        金雁尘沉着脸,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眼里腾腾地,满是杀气。脚下数百人合围,将常千佛团团围困在中央,一刻也不停地猛攻着,刀剑暗器,像漫天不能停歇的雪,交织出一片混乱的光影。

        徐攸南又回来了,说:“禀圣主,七公子昏迷过去,不曾吐血了。鬼医正在全力救治,据他说,七公子体内的毒是慢毒,照理说不该现在就发作的。属下以为,此事来的蹊跷,还是先问清楚再说,况且伤了常千佛,姑娘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除了阿西木,除了常家堡的这对祖孙,没有人,也没有机会敢再对金渭来用毒,用得这样恰如其分。他相信不是常千佛,但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的路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语气,他都反复斟酌过,他了解金雁尘,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勾起他的怒火。

        “给我杀!不要停!”

        徐攸南领命下去,与瞿涯对望一眼,缓缓地将视线移了开去,远处风雪苍茫,看不到尽头。他知道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展开了,而他正是这个阴谋的推动者,身在其中,无法自拔。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这片风雪下打斗的所有人,包括金雁尘,他们都很渺小,拼劲了全力,也只不过是他人掌中戏。

        四小姐,她该来了吧?

        常千佛被缠斗在人群中,平静的眸子里有一丝冷冽,隔着人群冷冷地看向金雁尘,一俯一仰,可是没有人觉得他卑微。他仿佛天生就是这样一种人,不卑不亢,光芒万丈。

        他说:“金雁尘,你何必要这样自欺?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有什么理由要害金渭来,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在救了他之后再下毒加害于他?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你不愿意明白。”

        金雁尘冷冷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功夫想这么多。我只知道,我的刀,比你的嘴利。我还知道,胆敢戏弄我的人,我不会让他活下去。”

        他这句话说出来,周遭的攻势便更加猛烈了。常千佛抿着唇,不再说话。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金雁尘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名正言顺打破他们约定的由头,一个可以将金戈云留下来的理由。他忽然间觉得很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地艰难,满布着阻挠,重重算计,仿佛所有的人都在说,不可以在一起,不可以在一起。世人所追逐的东西,金银财富,名满天下,他都轻而易举地得了,唯有他真正想要的,想要一世相守的那个人,却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昭阳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焦声道:“圣主,奴婢敢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常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怕是还有什么蹊跷。还请您网开一面,等查清楚了,再处置不迟。”

        金雁尘嘴角冷笑,道:“好狂妄的语气。你的性命在我这里,又值多少?”昭阳一急,就要冲上前去,被常千佛一把抓住,沉声道:“你这是自寻死路,你能看到的,他岂能看不到?”

        昭阳一愣,回头诧然看着他,常千佛淡淡道:“你赶紧走吧,这种情势,多你一个无益,不要拖累了自己。”就听耳旁生风,猛地一转身,一把大斧凭空劈过,挟带的劲风从脸上扫过,竟微微带些疼意。

        昭阳道:“公子还是快走吧。如今姑娘并不在宫中,你是见不到她的。再拖下去,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常千佛略一分神,肩头便被划上一刀,道:“她,不在宫中了么?”

        她果然还是不愿意跟他走!

        昭阳见他神情凄楚,心中忽然不忍,道:“姑娘只是出门小住几日,离这里并不远,昭晖已经去请了。公子现在走,路上遇见也说不定。”

        常千佛心绪稍缓了一缓,忽然觉出哪里不对劲了,他问:“昭晖去请她,是从珍竹园出去吗?”

        昭阳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常千佛又问:“她武功比你如何?”

        “不相上下。”

        常千佛的心骤然间一凉,几乎是吼了出来:“那她如何出得去?”他猛地转头,看瞿涯正袖手站在人群外,冷冷地注视着他。徐攸南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神情悠然地望着远方,像在等什么人。

        他在等谁?

        金雁尘需要一个由头,那么谁给了他这个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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