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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五月梨花


金雁尘早就从地道里起出了沙诺的骸骨,因为不愿意金戈云的身份暴露,迟迟未下葬。这一回穆沧平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想到在居林苑动土了,他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举宫大行丧葬,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他这么做,无形地向穆沧平施了压,却也把陈年旧伤口翻到了金戈云面前。丧礼没过多久,金戈云便病倒了。

        她在迷迷糊糊里做了一个梦,又不全然是梦,仿佛这样的场景,曾亲身经历过一般。小小的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全是草屑,她的脸上全是泥。走在一片红彤彤的迷雾里,然后她听到两个人说话了。

        “大叔叔,二叔叔为什么还没有来?”

        “二叔叔不会来了。”

        “会来的,二叔叔答应四儿了,他会来的。”

        ……

        “大叔叔,你别哭,我们再等一会,就等一小会,好吗?”

        雾散了,她看见了奔腾滚滚的黄河水,还有浑身烧伤,气息奄奄的沙猊。她来回地跑,鞠着水,洒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可是沙猊连一滴水也咽不下去了。她跪在他面前,想用力地抱紧他,也怕弄疼了他。她说:“大叔叔,你要勇敢,不要哭,你看四儿都不哭的。四儿帮你找大夫,一定会医好你的。”

        说完她哇哇地哭了。

        沙猊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他的手落下去,抬不起来了,她便俯下身去,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沙猊哑着嘴,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来:“四儿……对……不起”。她哭起来:“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等你好了,四儿天天陪你说话,好不好?……求你了,不要说话。”

        他还在说:“……活着……对不起。”

        她僵住了,她忘记去哭。沙猊的手垂下去,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着。他的身子浮在浑浊的黄河水上,漂啊漂地,越来越远。她想哭也哭不出,想喊也喊不出来,就这么看着他漂远,慢慢地沉下去……

        她又醒了,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屋顶。

        屋子里一盏孤灯,幽幽地照着,方君与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拥着她:“丫头,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她抬头木然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一般。她冰凉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的脸,他的胳膊,他的手,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问:“君与,你还活着的,对不对?”

        方君与道:“是,君与还活着,丫头的二哥也活着。”

        “千佛呢?”

        “……他也活着。”

        她便笑了:“真好,你们都活着。我没有害死你们,你们真的还活着,多好啊。”她忽然抱住了他,又哭又笑起来:“多好啊,君与,你还活着。可是大叔叔死了,我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他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他在水晶宫里住着,河神把他的伤医好了,他很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丫头不要去吵他好不好?”

        她终于哭累了,声音微弱下去,小声道:“好,丫头不吵他。”

        “那丫头睡一会,好不好?”

        金戈云点了点头,方君与抬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干,扶她又躺回去,她纤长的睫毛蘸着泪水,湿答答地贴上眼睑,又睁开眼道:“君与,你也睡。”

        方君与道:“好,我看着你睡,你睡着了,我再去睡。”

        她安心地闭上眼,想必是真的累了,很快只听见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她又做梦了,这一回没有雾,也没有黄河,只看见一片一片的梨花,缤纷如雪,在她的头顶上洒落,常千佛穿着锦蓝色的袍子,含笑站在落花尽头。

        她说:“千佛,你要去哪里?”

        “林林,我要回家了。”

        “不回去可以吗?”

        他摇了摇头:“不可以的,林林,家里还有爷爷,还有素衣,叔叔们都不在了,只有我来照顾他们啊。”

        她说:“那你走吧,前面的路不好走,你要小心一点。”

        他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一片梨花尽头。他走得很远很远了,她还站在梨花树下,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竹笛不肯松开。她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听见有人在叫“林林”,她回过头,看见他穿着银色的袍子站在树下面,鬓角的头发花白一片,她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常千佛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水气。

        她又问:“千佛,你怎么哭了?”

        他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林林,你在哭啊。”

        这个时候,常千佛已经打算回洛阳了。常家堡毕竟是医药之家,加上他年轻,伤势很快好起来。差不多能自如行走的时候,他亲自到禅宫门口,留下了一只盒子。上好的龙赤玉,雕成梨花状,静静地躺在沉香木盒子里。龙赤玉驱寒解毒,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块,可那时候她已经走了。现在他送过来,金戈云还是没有看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被金雁尘扬手扔到了窗外,没有人敢拾。血色晶莹的碎片,被人来回行走,踩进污泥里。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五月十五,花都已经落尽了。可是她出生的那一年,洛阳城的梨花才刚刚开。据说那一年特别冷,冷得连草都不发芽,可就在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洛阳城所有的梨花全开了,白茫茫地像下了一场雪。她的外公踩着雪来了,看着满院子清辉,略一沉吟道:“月色清明入芳庭,玉林清光漫天雪,月庭玉林,就叫玉林吧。”

        高高在上的他,不苟言笑,却独独将她宠上了天。哪怕再庄严的场合,她也能抱着她的铃铛跟小鼓,坐在他怀里玩得不亦乐乎。那些年,人们但凡看到了金盟主,就会看到那个眼睛乌亮的小女孩,笑着,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抱着她走在洛阳城的大街上,从咿呀学语到后来她已经长得很高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抱着她,说小四儿是不是又贪吃了,怎么越来越沉了。她揪他的白胡子,他便旁若无人地朗声大笑。一直到九岁那年,她彻底地失去他。

        那些时日,穆沧平常会抱怨:“我的四丫头,怎么都成了半个金家人了?”他说这话的神态半真半假,现在想来,大概从那时候,刺就已经扎进去了。做得那么狠,那么绝,无非也是怕了她这半个金家人。

        五月天已经很暖了,可她的手还是凉冰冰的。满街的行人,只有她还套着及膝的斗篷。斗篷是湖蓝色的,她的裙子是白色的,方君与说这样一搭就好看了。要不然走出去,大家光管着看我,你脸上多挂不住啊。

        她依言乖乖穿上了斗篷,还是忍不住皱眉:“人之怀璧,本来就是罪过,你偏要拿出来炫耀,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脸刮花了?”方君与闻言大笑起来,伸手将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一片:“都说女子善妒,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小小年纪的,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头一次,想做一个好人的念头,是从哪里开始的?是在遇到常千佛以后吧?他身上的那些特质,平和,宽容,像上善之水,一点点地化消着她的戾气。甚至有时候,她觉得,她此生最大的幸与不幸,都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因为哪怕做坏人,只要做得纯粹彻底,也不至于太痛苦。

        若有来生,千佛,我该不该再来遇你一回?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眉眼低垂,行人如流水,从她身边经过,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不难看的。那怕往方君与面前一站,她活脱脱就像一个陪衬,可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很美的,因为常千佛说过。他说了,她就信。不然当年在姑苏,他为什么一眼就看到她了?

        她的心口又疼了,抬手按了一下,逼自己不去想。她抬头四望着,方君与还没有回来。她又低下头,数石板上的裂纹,一条一条,仔细地数过去,错了,再重新来数。

        方君与托着一只细长方盒走来,看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地面,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金戈云还在心里默数着,终于蹙眉,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数乱了。”她说:“我在想,这石板到底是什么做的,每天都千人踩,万人踏的,可它总也不破。这上面倒是有好多裂纹,可是我数不清它。”

        方君与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笑道:“又说疯话了,石板当然是用石头凿的。你没事数它做什么,万一数清了,可是要如数长到脸上的。”

        金戈云疑惑道:“有这样的说法吗?”

        方君与笑笑不语,金戈云道:“我就知道,你总拿我当三岁孩子,编一些瞎话来唬我。”看见他手里的锦盒,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方君与笑道:“自己打开来看看。”

        金戈云接过锦盒打开,只见一只白玉梨花簪,遍体晶莹通透,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上,花尖上一点翠色,冷莹里便显出一丝鲜活来。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见了这样精巧别致的东西,难免怔了一怔。

        方君与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转过去。”

        金戈云刚“啊?”一声,便被他大手拍上脑门,乖乖地转过头去。方君与伸手揽过她一头长发,松散绕了几下,稳稳地盘固在了脑后。一点莹白翠绿,点缀在如墨的青丝间,说不出地动人。

        行人纷纷侧目,金戈云不由压低了声音,道:“君与,你想借刀杀人吗?”

        方君与玩心一起,轻轻地扳过她的肩来,一脸深情温柔道:“看看又乱猜了,我哪舍得伤害我的宝贝儿呢?不生气了好不好?”金戈云神色大窘,方君与故作不解地俯首过去,声音更拔高了好几分:“什么?……哦,走不动了,怎么不早说呢,看把我吓得,来,为夫现在就背你回去。”

        满大街嫉妒似狂的目光像乱箭射来。

        金戈云满面涨红,抬头怒声道:“方君与,你故意的。”

        方君与再也忍不住,纵声狂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她头上,笑道:“看到没,我的小娘子,这才叫借刀杀人。”金戈云叫他捉弄一顿,又挨他一巴掌,心里头自然愤懑难当,双手护着头,怒目而视。忽然背后一紧,被他伸臂揽过来,不自主地跟着向前走。方君与不着痕迹地侧着身,将她的视线牢牢遮住,笑道:“遭了,真有要杀人的。今天是好日子,咱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金戈云听他说了,也就没再问了。她也许想到玉仙红了,也许想到别的什么人了,总之她的脸上疑云散去,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吃点东西吧,走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丫头想吃什么?”

        “我还没想好,你呢?”

        “今天听你的。”

        “我想吃饺子,要萝卜馅的。”

        “夏天没有萝卜。”

        “……那去吃面吧,过寿不都是要吃长寿面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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