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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无意惹人哭


花渊阁的容谦儿,她的高雅,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她的这种气韵,就如同方君与的清贵,一样不是无根而生,都是有着渊源可寻的。

        容家世代书香门第,女子个个娴雅无双。最有名的就是当年的怀安公主。哪怕她的祖父再怎么费尽心思地隐藏,这颗化名容筱初的前朝遗珠,仍然凭借着她惊人的美丽,名动了京华。

        这个一生只穿白衣的女子,仅仅度过了她人生的三十个春秋。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留给人们无尽的念想,就如同她身后那个巨大的秘密,久久不能消散。终于在第三年,这个秘密爆发了,断头台上的方远,人们发现,他远没有她母亲那样惊世的风华。可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所有前朝百姓心里,皇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消失了。

        方容两家一败再败,然而朝堂风云,永远波诡云谲。凭着一场萧墙之争,这些没落的贵族,又簇拥着新太子站了出来。容氏一门,风光大显,长子行走殿前,二子掌管文吏,三子在朝为驸。因着在外的声名,最小的容谦儿尚未长成,便成了钦点的和亲公主,拓跋太子一见之后,倾心难忘。

        容谦儿毕竟不是凡俗女子,看惯了大起大落,富贵于心头,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只没想到,她会在姑苏遇到方君与,那样的容颜,与她在宗祠里见到的女子画像,何止是相似。

        一样的绝代风华,一样的才华横溢。就算是心高气傲如容谦儿,又能怎么不应劫,那一道几何时她颇不以为然的“‘乱中原’,女子劫。”可是她来晚了,若她早来一些,或许就不是今天这样的情形。她坐在窗边弹琴,十指拂弦而过,哪怕美成一幅画,也不能让他睁开眼来看上一眼。

        方君与在她这里,不是弹琴就是听曲,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沉闷过。他进来的时候,抬手拨了两下弦,不成曲调,便径自走过去坐下了。容谦儿是解琴的人,就那么简单的几个调,她也听出来了。所以她的琴也乱了,拔到高处时,琴弦“铮”地一声断了。方君与一挥袖,桌上一方彩笺飞起,擦上她的眼角,将断弦阻隔开去,淡淡道:“弹不上去就算了吧。”

        他又阖上眼,衣袖沿着桌角滑落,垂悬在扶手上,微晃之后停下来,整个人便安静若定,连呼吸声也不闻一缕。容谦儿看着他,觉得他遥遥地,就像是坐在天边。如同他的名字,方远,听来都那么飘渺无力。

        她垂眸静坐了一刻,起身来,拾起地上的彩笺。她走到桌边时,方君与睁开眼,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不高兴了?”

        若容谦儿是玉仙红,她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若她是个平常女子,也一定会扑到他怀里,抹泪哭诉。可她是容谦儿,她垂下眼眸,终究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倚着他坐下了:“你这样,会很苦。”

        方君与道:“有人知道的苦,便不算苦。谦儿,你不该这么玲珑。”

        容谦儿低下了头,幽幽道:“你走了以后,那个人在这里坐了三天。我每天掀着帘子看他,总想看出他与你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后来我看出来了,君与,你太飘忽,而这个人,他太重,他是个把悲伤都刻到骨头里的人。”

        方君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容谦儿道:“谦儿也不能免俗。”

        方君与轻叹一声,沉默良久才道:“这一回,你只怕是看错了。”

        “哪里错了?”

        “人没看错,却看错了人。”

        容谦儿一双美目蓦然睁大,方君与道:“有些人,经了太多事,难免会变得不一样了。不知究竟的,就如你这般,看得再准,也是及表不及里。你说我与他殊异,哪知道过往十年,我不过做了他而已。”

        容谦儿没听懂,方君与也没有希望她懂。甚至于他自己,有时候也不太明白。当年他含着笑,说:“丫头,我做你哥哥,可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着这句话,悔遍了肝肠。

        穆子衿又来到了居林苑。

        时隔十一年,他终于有勇气踏回来。

        院子里翻出了新土,野草扑地,仍不屈地从厚厚的泥土里探出头来,一如这院子里巨大的凄凉与荒唐,拼命地压着,却拼命地要窜出地面来。

        穆沧平站在夜色里,孤影茕茕,黑色的袍子在风里抖动着,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呜咽的。他注视着穆子衿走进来,想开口,连嘴唇都抖动起来,他说:“你回来了?”暗哑的声音一起,泪水瞬间爬满他清癯的面容,他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穆子衿冷冷地看着他,刀削斧凿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他说:“我来看我的妹妹。十一年了,你为什么还不让她安生,你要挖这个园子?她睡着了,你会吵醒她的。”

        穆沧平怔然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惊痛。

        穆子衿不再理他,转身向院子深处走去,脚步落下去,轻缓得没有一丝声响。几株幸存的梨花树,树干剥裂,却依旧顽强地生长着。他走到树下,伸出瘦硬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枝干,深邃的眸子里一片轻柔,凄声道:“四儿啊,二哥来看你了。你不要怨二哥这么久才来。二哥对不起你,当年二哥救不了你,到了今天,还是不能保护你。他们吵到你了,对吗?”

        穆沧平的眼泪滚滚而下:“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穆子衿兀自抚着梨花枝,轻声低语道:“四儿啊,你不要怕,二哥在这里,这些坏人伤不了你了。你说要二哥好好练武,以后就不会受人欺负了。二哥好好练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四儿了。”

        穆沧平老泪纵横,他明白了,穆子衿那些话,从头到尾,都是说给他听的。他是在警告他。他几乎是颤着嗓音开口:“我知道你怨我,你恨我这么多年,子衿,你妹妹,你妹妹她还活着啊。”

        穆子衿蓦然转身,眼神冰冷而凌厉:“你凭什么说她还活着,就凭你挖出的这个地洞吗?你知道她怎么活着吗?她死了,早就死了。”一口鲜血冲喉而出,满面是泪:“你居然敢说她还活着!”

        穆沧平捂着胸口蹲下去。

        穆子衿冷冷地看着他,瘦硬的躯干挺得笔直,风吹得蓝色的衫子贴在脊背上,一截一截,像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

        我这一生,不会原谅你!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字字冰寒,像锥子一样地扎着穆沧平的心。就算心如铁石,亲情扎下,也总能见血。穆仲铖站在拱门外,灰色的身影在夜色勾勒下,如同一只苍鹰。他守候这个家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一天,看着它支离破碎。他没有上前去,而是沿着另外一条路,也走了。他知道,骄傲如穆沧平,绝不会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历经岁月,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可他永远是那个天之骄子,永远孤独决绝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不需要任何人搀扶。

        只是穆盟主,午夜梦回时,你可有后悔过自己当日的决定?

        穆家宅子在短暂的恐慌后,又恢复了宁静。

        穆沧平请来四五个法师,在居林苑里分头布阵,念念有词,最后口径惊人地一致:四小姐乃星宿下凡,还于上天。居林苑沾染了仙气,经年不消,故引得灵蛇来朝,神蟒作穴,是福不是祸。

        一时间,洛阳城里鬼语纷纷。当年的神童穆四小姐,十一年后,再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在这些议论声里,一个惊天秘密悄然隐去。

        午后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歆白歌坐在香樟树下,神色恬淡地绣一副鹊桥图。纤白如玉的手指,捻着细长的绣花针,在洁白的绢帛上上下翻飞。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总是在绣着,带着这样的神情,淡淡的。穆月庭觉得她的嫂嫂,就像这阳光下的院落,平静温暖,然而庭院深深,看不太真切。

        歆白歌抬起头,淡淡笑了:“月庭来了?”

        月庭“嗯”了一下,在她身旁的藤条木椅上坐下。她随意地穿了一件水色衫子,不施粉黛,一头长发未加整理,如瀑布般泄落下来。不似往日明艳,恰如一朵天然修饰的出水芙蓉。

        歆白歌看她眼眶微肿,心里不由叹息一声。前一阵,常千佛纵酒无度,动辄就在酒馆里躺下了。好事的人细细辨他的言语,竟像是什么林林,又说:“我找到你了,你不认识我了。”诸如此类。

        这些疯言疯语,说的人多,信的人少,可传进穆家大院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穆月庭去常家堡一趟回来,终日里便以泪洗面。穆沧平就是再宠女儿,碰见这种事,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叹气。

        常千佛这三个字,就跟小四儿一样,成了大院里的一个禁忌。提也提不得,碰也碰不得。

        月庭道:“嫂嫂,你这是绣的什么?”

        歆白歌道:“是鹊桥。”

        “是牛郎跟织女七夕相会的鹊桥吗?”

        歆白歌沉吟道:“是。”

        果然月庭黯然低下了头,一刻后轻声道:“织女真幸福。”

        歆白歌叹了口气:“是啊,织女真幸福,虽然与她的爱郎银河相隔,总算有年年鹊桥之想。但这世上更多的人,一生也搭不起这座桥,不是她们不够勇敢,而是桥的那一头,没有遥遥相望的人。那么你是要回来呢,还是继续等下去?”

        月庭低着头,泪水像珠子般地掉下来。

        歆白歌放下手中的针线,掏出丝绢替她擦泪,月庭的眼泪越涌越急,终于失声哭起来:“嫂嫂,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这样等他,他还是不肯回头看我,我就那么不好么?”

        歆白歌叹道:“傻丫头,缘分如此,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月庭清丽的脸上满是泪水,哽咽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他的,我再等等,再等等好了,等他忘记干净了,他就会看到我了,他就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了,都是我自己不好。”

        歆白歌叹息一声,月庭伏在她身上,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真的好恨那个女孩子,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她为什么要和我抢,她抢了他的心,却不要他了,留他一个人这么难过。他真的好傻,我也好傻。”

        歆白歌叹道:“这世上为情所苦的人,又有哪一个是不傻的呢?总是啊,要流一些眼泪,才能把自己的心看真切了……”她轻拍着月庭的背,喃喃地诉着:“其实哪有那么多烦恼呢?就像天上的月亮,你永远也够不着它,用不着去难过的,是吧?……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了,远远看着他好,也就可以了。可是为什么呢,偏偏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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