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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梨花深院


穆子衿已经回来了。

        穆月庭一踏进那座荒凉冷僻的宅院便看见了他。那座宅子并不乏日晒,却不知为何,总有一股陈旧而腐朽的味道。房子里的铺陈简单而冷硬。整座宅子,像一具埋藏百年的棺木。

        穆子站在一棵梨花树下,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蚀出完美而冷硬的线条。,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布衫,骨骼硬硬地突起,却身材匀称。让人一望之下,不由得诧异,他如何能将一袭布衣,穿出这等风致。他的脊背高高地挺立着,直得近乎僵硬。远远望去,如一株扎根岩石的孤松。他便这样身体笔直地站着,神色寡淡,无情无绪。

        穆月庭想,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来了。否则以他不喜与人相近的性子,她是进不了这道门的。她只见她二哥出过一次手,身如满弓之箭,去势凌厉,一掌削骨。那一刻她想到了一句诗。多年后,她回忆穆子衿昔年的风神,觉得也只有那一句能够形容——“寒潭渡鹤影”。

        她想,她二哥这样的人物,经年幽居,未免可惜。

        月庭走到他身边时,穆子衿凉凉地开口了:“我进城的时候,去看过四儿了。我跟她说,今年的梨花又开了,让她回家来看看。她果然就给我托梦了。她光着脚,穿了一件很大的衣服,就站在这棵树下面对着我笑。她一直笑着,可我觉得她那么难过。四儿那么小小的人,她一定很冷。你说他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冷?”

        穆子衿回过头来,穆月庭惊奇地发现,他那张隽秀绝伦的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清泪。那泪自眼角缓缓溢出,透着冰凉的绝望的气息。穆月庭打从与他相识,并不知道,他原来也是会流泪的。她心有戚戚然,道:“二哥,你不要太难过了。四儿她现在,一定都是大姑娘了。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好好照顾自己呢。你不要反而让她难过了。”

        穆子衿看着月庭,冰冷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道:“可是我记忆里,她好像永远是那个孩子模样。你说四儿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会像月庭那样吧?

        可是他的妹妹小四儿,他看不到她长成的样子了!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穆沧平牵着他的手走进了穆家大院,大娘美丽而幽怨的脸,府上人充满敌意的目光。只有四岁的小四儿,拉着他的衣角,脆生生地叫“哥哥”。

        所有的人都笑了。那些轻蔑的笑,对于他是不能承受的侮辱。他用尽力气推开那个小小的女孩,四儿摔倒在地上,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不解。他冲着她大叫:“我不是你哥哥。”

        四儿哭了:“可是爹说,你是哥哥。”

        整整一年,他没有再看见她。可是人们总是在说起她,说起神童四小姐,他才知道,那个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女孩,是整个穆家无人敢伤害的宝贝。

        他每天都跟府上的小孩打架。他们把他按在地上,扯他的头发,往他脸上抹泥巴浆子。他倔强地昂着头,模模糊糊看见四儿走过来,她已经高出许多了。

        四儿扬着下巴,很神气地问:“他是谁呀?”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他是野孩子。”“他是坏女人的孩子。”“不是,他是小杂种。”“四小姐,他是野种。”……

        四儿说:“我刚才都没有听见。你们谁说他是野种的?你说了几遍,还有你,你跟你?”

        孩子们又嚷了起来:“我说了两遍,四小姐。”“我说得最多,我说了三遍。”“四小姐,他撒谎。”“四小姐,我说了五遍。”

        “真的吗?”

        “真的,四小姐。”

        “那好,你这张讨厌的嘴巴子,你自己打,说多少打多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打,一下都不许少。快点打,我要拿鞭子抽你们了。”

        所有拧着他的手全松开了,他听见“噼噼啪啪”一阵清脆的耳光声。

        四儿又说:“把我哥哥扶起来。”

        众孩子一片愤懑,但显然是怕这个小魔王的。穆子衿挣开那些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的眼神依然是倔强的。

        四儿又问:“他是谁呀?”

        “他是四小姐的哥哥。”“是二公子。”“他是二公子。“

        “对了,他是二公子。你们是奴才。奴才打主子,那是反天,你们敢吗?”

        有个小小的声音抗议道:“可是大公子说了,他就是个欠打的野杂种。大公子不是奴才。”

        四儿厉声道:“他也是奴才。他是个坏东西,坏奴才。”

        她走到穆子衿跟前,小小的眉皱成一团:“我知道,你不愿意当我的哥哥,随你好了。可是你太笨了,他们打你,你怎么不说呢?你又打不过他们。你的眼睛真讨厌,不许你这么看着我……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当我哥哥?”

        入夜时分,穆月庭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幽幽咽咽的风声,心里不免有一种凄惶之感。她实在不能入睡,便下床来沏茶喝。月光从窗户泄进来,照在地上雪亮一片,她是不用点灯的。她坐下喝了一杯茶,想今天的月光怎么这么亮呢,今天十四吧,怎么就像十五满月似的,清辉洒落,照得那些梨花树影影绰绰的。她忽然惊起,她觉得哪里不对劲,梨花树,对,梨花树,梨花树里面分明是站了一个人的。月光西斜,那人站在月光背后的暗影里,她二哥看不见。可是她能够看见,她这个方向,刚好能清楚地看见。那是个很瘦很瘦的影,却不是她二哥,那是个女人。穆月庭几乎叫出来,她疾步奔到窗边,想要看清那人形容。可是那树丛中没有人,等她在窗户边站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风吹着梨树,疏影摇曳。

        她见鬼了!

        穆月庭揉着眼睛,再向那树丛中看去。这次她又看见那个瘦瘦的人影,可是不对,高了许多,不是那个人、不是她、这是个男人!穆月庭尖叫起来,这个鬼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树下那人似乎也被惊到,背影一僵,转瞬间已掠到她窗前,竟然是穆子衿!

        穆子衿问:“你看到了什么?”

        穆月庭惊甫未定,她说:“我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很瘦很瘦的女人。不对,那是一个女鬼。”

        她一夜都未曾睡安稳。她觉得有人要加害她二哥,穆子衿却很淡然。第二天穆月庭看见他,他就站在昨晚那个人影出现的地方。他的衣服下摆被露水浸湿,蓝渍渍一片,显然是站了很久了。就在穆月庭要开口的那一刹那,穆子衿的身形动了。他的一身蓝布衫在树丛中疾速穿行,幻化入眼,竟似无处不在。然后,梨树动了?不可思议地动了。穆月庭眼前光影纷乱,穆子衿的身影已溶在那一片清香淡淡的梨花林中。然而下一瞬间,一切骤然停顿住,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一片清明之色。青枝上沾着未晞的晨露,清光流转,盈盈欲滴。哪里还有变化过的痕迹。

        穆子衿无声无息地落在树林外。

        “原来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

        穆月庭虽然不甚明白,她也看出来了,这梨花林里面,原来是布了阵的。她看见的那些鬼魅一样的影子,其实是有人催动了这个阵,做出来的幻像。

        穆子衿神思悲恸,道:“我历七年布下这个阵,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变化。你屡屡来,屡屡去,你不想叫我知道。可我就算知道你来了,我又该怎样找到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破了我的阵,还套上这么个迷影迭迭的阵中阵,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得到?四儿,四儿,是你回来了吗?”

        穆月庭心中寒意顿生。

        她离开那梨花深院的时候,看见里面雪白成片的花幽幽地开着,心中便忽地对那花生出一股深刻的厌恨来。

        她让车夫放缓了缰绳,自己挽着帘子,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府。她想,今天的事情告不告诉爹呢?还是不要说了吧。二哥这样的状态由来已久,他终日里痛苦着,难免会神思恍惚。况且提到四儿,爹说不定又该怎样地雷霆震怒。她心里决定了,便不再去想这件事。洛阳城里已是初春光景,柳条上始泛着淡淡鹅黄,在暖风中轻轻摇曳着。城里面依旧是热闹的。但她总觉得,今天的洛阳城跟平常是不太一样的。人们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她不知道,在她二哥走梨花阵的时候,洛阳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金渭来,洛阳城里有名的恶霸,挽着神色愤恨的女子,一脸的轻慢与不屑:“你又能把我如何?当年要不是我爷爷,你家老爷子早就埋到黄土里了。常千佛,你是有些能耐,那也不能上天入地呀。你总得顾着你们老爷子,顾着穆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张脸吧?行了,我说大舅子,这亲上加亲的事,你怎么这么不乐意呢?”

        “你要弄清楚了,我有所顾忌,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你还是不死心!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放开不放开她?”

        “你想怎么样?”

        他这句话落下,常千佛手中的青竹棍也就重重落了下去。

        金渭来让人抬着,一路嚷嚷过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穆沧平不禁皱眉:“你是嫌不够丢人是吧?”

        穆子建道:“先不说渭来,常千佛这一巴掌打伤的是两家人的脸。金家没人了,可穆家的人还活着。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行凶,总要给个说法吧?”

        穆沧平道:“千佛那孩子的为人,倒不像是这样的。”

        穆子建道:“人前人后,谁又真正清楚呢。他仗着年少成名,心气儿高傲得很,那里将我们放在眼里过?”

        穆沧平沉吟道:“依你的说法,你想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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