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辰
幻剑山庄的前院里搭了一个宽敞的戏台，从各地请来的歌舞戏班在上面变着花样的轮番唱着，锣鼓笙箫不绝于耳，钗光鬓影晃人眼球。戏子们卖力地唱着，满面的妆容将真实的面貌掩饰了去，让人看不清楚那粉面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素颜。
莫雪颜依旧是早上那一身衣袍，白纱蒙面，青丝未束。只不过原先被绑住的满头墨发此刻已全部散开，只有少量被一个碧玉的发饰松松地绾在右脑侧，翠绿的流苏点点垂下，点染了一头的墨色。在她的左肩上，一只乌黑油亮的小猫静静地趴卧着，墨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倦怠地看着满院高坐的人，显得漫不经心。
斜倚在廊下的朱红色石柱上，莫雪颜冷眼看着台上的戏子们扭着腰肢，咿咿呀呀地唱和着一成不变的曲调，兴味阑珊。其实她最想看的，是那一张张油彩面具下的脸上，是否也如他们在台上一般笑得妩媚。
人生就是一场悲欢离合的戏，每个人都戴着一张或喜或悲面具，活着，到死。
而她，又何尝不是带着面具而活？
“新月，你想不想撕下他们脸上的面具，看看他们到底是哭是笑？”莫雪颜轻轻眯起眼，语气慵懒地问着肩上的黑猫。
黑猫听到她的声音，一双快阖上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墨绿色的眼球上那几乎缩成一线的瞳孔里，带着几丝惊惶几丝兴奋。
“你也很想那么做吧？不过不可以哟。”莫雪颜偏头将脸在那黑猫顺滑的皮毛上蹭了蹭，心不在焉地说道，“今天是父亲的大寿，见血已经很不吉利了，要是再见了人血，那可就不好咯……”
她的尾音故意地拖长，甚至还在舌上打了个旋，让人听着好似说笑一般，可她肩上的黑猫却又一次僵硬了身子，不敢动弹。
在对危险的感知上，动物通常都会比人敏锐许多。这只跟随了莫雪颜将近一年的猫，比谁都清楚它的主子喜怒无常的性子。
不过，莫雪颜的目光并没有看向它。
那双平日里总呈现半朦胧状态的绝美凤目，早在她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就从戏台上移开，转向了那两个朝她走来的身影。
黑猫张大的眼再次微阖，看着向这边靠近的两人的眼中，闪烁着警告的光。
它的主人，从来不喜欢和别人太过靠近。
“敢问阁下可是墨三公子墨月辰？”行进中的两人感受着白衣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地冲莫雪颜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微笑问道。
莫雪颜沉默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水雾迷蒙，仿佛尚未睡醒的孩童。
上官明若和陆浩泽对视一眼，刚想要再问一遍，那袭白衣却已在身前带起一阵清风，掠过了他们身旁。回头，只见墨风辰和墨云辰正并肩进了院门，而那个少年则到了墨云辰的身边，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递了上去。
墨云辰接过纸包，宠溺地伸手摸了摸自家三弟的头，坚毅的唇边绽开一个温暖的笑意：“月辰又亲自下厨了？”
“芙蓉酥。”莫雪颜简短地说了一下那包东西的名字，眼睛却盯着墨风辰不安分的手。
墨风辰尴尬地收回准备去拿那包东西的手，不甘地瞪了莫雪颜一眼，转头就看到了那两个老熟人，忙换上了平日里的笑容。“明若，浩泽。”
“事情都忙完了吗？”陆浩泽上前几步，笑问。
“客人应该都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许管家去应付就好。”墨风辰扫了一眼院中的情况，回答道。随后看了看莫雪颜，对两人介绍，“这位是我三弟，墨月辰。”
“呵，果然是墨三公子。”上官明若站在陆浩泽身边，看着莫雪颜了然一笑，“在下上官明若，是风辰和云辰的朋友。”
“在下陆浩泽。”陆浩泽也开口道。
“没听说过。”莫雪颜一边逗弄着肩上的猫，一边听他们把话说完，随即毫不客气地回嘴。
江湖五大世家之中，流云水榭和无风楼的少主，“他”竟然说没听过？
上官明若和陆浩泽一愣，不知该做何反应。
“月辰深居简出，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你们别介意。”墨云辰埋怨地看了口无遮拦的莫雪颜一眼，对上官明若和陆浩泽解释着，但脸上那宠溺的笑容却分毫不减。
上官明若和陆浩泽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番计较。
“别说了，父亲出来了。”墨风辰眼尖地看着墨玉锋从后堂走了出来，忙携了几人走进外厅之中。
在座的除开少部分的街坊邻里，十之八九都是江湖人士，见得墨玉锋出现，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告礼，贺喜之声响遍整个幻剑山庄：“祝墨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墨玉锋身为武林盟主，但举办寿宴用的都是幻剑山庄庄主的名义，因而所有人也都从了大流，仅以庄主称之。
“身在江湖，哪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大家都自便吧。”墨玉锋虽已年至半百，但精神矍铄，一身黑衣庄重威严，更突显其武林霸主之姿。
“多谢墨庄主！”群雄共拜，声如洪钟，震得人有些头脑发懵。
莫雪颜轻抚着肩上躁动不安的黑猫，一双眼睛在墨玉锋身上打转。她来到幻剑山庄已经快一年了，虽然与墨玉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多次观察下来，她始终没能在面前这个男子身上找出任何与墨月辰相似的地方。反倒是墨风辰和墨云辰都不同程度地继承了墨玉锋的特质，或眉眼，或性格。
墨风辰和墨云辰是一母所出，墨月辰却不是。这样看来，墨月辰应该像他母亲更多些。
就在莫雪颜在心中下完结论的同时，一个侍女端着一杯茶递到了她面前——按照蓝夏王朝风俗，父母大寿，当由儿女奉茶恭贺以示孝顺。
莫雪颜看看面前的茶，再看看已经端着茶在墨玉锋面前跪了下去的墨风辰和墨云辰，秀眉微微一蹙，没有伸手去接那杯茶，也没有要下跪的意思。
“月辰？”墨云辰侧头看向身边还站着的莫雪颜，有些不解地唤了她一声。
莫雪颜面纱之下的水唇紧抿，一双凤眸也染了点点冰霜。在满座宾客疑惑的目光里，她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面前那杯茶。
“要我奉茶可以，要我下跪，办不到！”她的声音不大，却透露着绝对的坚定，奇异地传入了在场所有宾客的耳中，让本来嘈杂的大院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满场的宾客都惊讶地看着那个站的笔直的少年，一时之间忘记了言语。
难道他不知道，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这么说，就等于是在向世人公诸自己的不孝之名吗？
“月辰，你在说什么？还不快跪下！”墨风辰一扫平日漠不关心的样子，目带焦虑地催促着，几乎就想从蒲团上跳起来将莫雪颜押着跪下。他是不在乎这个三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哥，但眼看着他就这么担上不孝的罪名，他办不到！
“我这一生，不跪天，不跪地，更不会跪任何人！”莫雪颜转头避开墨风辰和墨云辰的眼光，孤傲地立在众人中间，眼神又变回了早上在后花园里，上官明若和陆浩泽曾经看到过的那样，冰冷而无情。
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配得到她的跪拜！就算是那个曾经将她打下地狱、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亲生父亲，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一声哀求一次下跪。那么前面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父亲”，又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跪他？
“月辰。”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墨玉锋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双锐利的眼紧锁在莫雪颜身上，眼眸深处竟带着不可察觉的哀伤，“是为父十七年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你不想拜我也是情有可原。”
莫雪颜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墨玉锋眼中的那一抹哀伤，恍惚地觉得这个站在江湖巅峰的人，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几岁。
墨玉锋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却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从座椅上缓缓起身，来到了莫雪颜身前。
莫雪颜左肩上的黑猫警惕地站了起来，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一瞬不瞬地看着墨玉锋。
“新月，不许胡闹！”知道墨玉锋没有恶意，莫雪颜垂下眼帘，抬手将黑猫的身体按回了肩上，轻声呵斥。
墨玉锋淡淡看了那只黑猫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莫雪颜，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块血红色的菱形宝石。不等莫雪颜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绕过那一头的长发，动作温柔地将那宝石挂在了她的胸前。
“这宝石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今天我就把它送给你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墨玉锋看着那身白衣上鲜红的一点，蓦地微笑了起来，抬手抚上了莫雪颜的头。“生辰快乐，月辰。”
今天不仅是墨玉锋的五十大寿，也是墨月辰十七岁的生辰。
满座皆惊。
跪了许久的墨风辰和墨云辰也是满脸错愕，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忘记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去想到过，这个离家十几年的三弟的生日——究竟是何时！
莫雪颜埋头看着胸前的红宝石，沉默不语。
墨月辰离家的时候还小，根本记不住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不过莫雪颜却是知道的。那封厚厚的信里面，交代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每年的九月十五，墨月辰的餐桌上总会有一碗长寿面。
而今天，正是九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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