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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纸上谈兵富贵王


大明一万援朝先锋军新到,本自士气高涨战意精锐,谁想督军使福王爷轻描淡写几句话,不但使得先锋军困守孤城,更灭了全军的锐气。整整一万的大明将士和朝鲜的守军困守在一起,每日里耳内听的是朝鲜军民描述倭寇凶猛无敌,见的是苦难百姓和受伤军士的惨状,还不曾和倭寇真正交锋,心下却已是怯了几分。

        正先锋戴朝弃和副先锋史儒瞧在眼内,却如何不急。只是两人虽名为正副先锋,这先锋军中却全不由两人话事,一切调度指挥,实是由这高高在上的天子御弟说了算。数次间想要福王爷发兵,怎奈那福王却不住在军中,自和朝鲜国王在临时搭建的皇宫内饮酒作乐,似全不将城外十余万倭寇放在心下一般。

        如此这般,两位先锋将军也是无法可想,只得每日督促将士协助朝鲜军民守御城池,以防倭寇进攻。天幸接连半月,全不见倭寇进攻过一次。问那些朝鲜官员,却是已被倭寇打得怕了的,再不敢出城半步,倭寇不来攻已是求之不得,却哪里还敢出城去收集情报。如此多的军民困在这一座城里,每日粮草耗费甚巨,义洲本已近空城,先锋军携来的粮草不到几日间便分了个干净。到现下连援朝先锋军都已没了饱饭吃,许多军士已是面有菜色了。

        这般情形,两位先锋将军同厉抗夫妇私下商议,都道这仗怕是难打得胜,无法可想,只得企求那后继大队快些到来才好。

        窝窝囊囊的过了半月,大明朝援朝军总指挥总兵祖承训、游击将军王守官,率一万五千大军由陆路开赴朝鲜,浩浩荡荡地进驻义州城内。朝鲜国王大喜,亲到城门前迎接,就于宫内设宴劳军,戴朝弃和史儒分为正副前锋,自然要去面见主将,自晨而昏,史儒才来寻厉抗。厉抗夫妇等了一日,心中焦躁,见史儒急匆匆闯进来,正要询问时,史儒已道:“厉将军,总兵大人即刻召集将领商议军情,咱们快些去。”也不待厉抗答应,转身便走。

        史儒长像斯文,为人聪明谨慎,大有儒将之风,厉抗几曾见他如此匆忙,心知必有大事,忙和宋书妤紧随在他身后。他两人在这军中身份尴尬非常,除了戴朝弃和史儒,旁人都不知他俩人身份,若不随在史儒身后,如何进得了中军大帐。

        待混入中军帐时,内中已人头攒动,各级将领早已黑压压地站了一地。史儒并不招呼厉抗两人,自管自地走到主帅左首,站在正先锋戴朝弃之下。厉抗却和宋书妤隐在人群中去了。

        这中军帐却比之戴、史两人的先锋军帐却要大上许多,正中壁上悬着那副朝鲜地理图,两旁各插一面帅字大旗。正中交椅上端身正坐的是那神威凛凛援朝军督军使,赐穿皇马褂,大明朝天子御弟福王爷。其下整整齐齐排开八名眉清目秀的小厮,正是那一脚出八脚迈,两脚前十六只脚后,随传听调贴身八大近伺。其余白玉狮翡翠挂等物,更是少不得一件,那紫金雕花大痰盂,也摆在正中地上。

        福王爷左右,各是一员戎甲罩身的将军,厉抗却不识得。不过照那右尊左卑的算法,右首略高大些,唇上一抹浓须的大汉当是援朝军总指挥总兵祖承训,左首面色微黄,形容略瘦一些的自然是副将游击将军王守官了。

        这片刻之间,陆续又有将领进来,中军帐内更显拥挤,也数不得有大小将领多少员。厉抗一个也不识得,怕被这些人瞧出身份,止和宋书妤远远避在角落内。他和宋书妤身披不过是低阶将领盔甲,旁人也不在意,更何况主将在上,众人谁也不敢左右四顾,止把头低了,肃立听令,整个帐内止闻呼吸之声,不见有一人喧哗谈讲。

        又过片刻,中军帐外吹起一声嘹亮号角,祖承训将手一拍,起身道:“众将官。”只听得中军帐内众将齐声应合:“属下在!”

        这一声喝,厉抗未有心理准备,险些吓得叫起来。眼见这中军帐内将士上下一心,总兵祖承训号令一出,四面俱应,心中大赞,若是这般将士到了战场,主将一个命令下来,如心使臂,如臂使指,实是大有胜算。

        他却不知,这祖承训自来极好这场面文章,喜见这军容齐整模样,如这般应喝,于他军中早已演练多年,属下将士早已练得出乎本能一般,止听得他一声唤,众将自然应喝。那福王爷一时不防,给他吓了一跳,险些从椅上跌了下来。

        祖承训眼角瞟着福王狼狈模样,心头暗笑,有心在福王面前显露些本事,好叫他传达天子耳中,于是朗声道:“众将官远涉重洋,历尽辛苦来到这高丽朝鲜,为的却是甚么?”

        众将齐声应道:“义助友邦,同抵倭寇,扬我国威!”这几句话整齐划一,竟是事前全数安排演练好了的,这时百十人同声喝呼出来,气势威猛豪迈,夺人心魄。

        祖承训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正是这般。只盼众将于战阵之间奋勇当先,莫坠了我大明天朝上国的威名。”

        只听得众将又是同声喝道:“末将等为国效力,必当向前,与倭寇死战到底!”

        祖承训甚为满意,连连点头。只听得福王爷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有祖总兵如此雄兵猛将在此,何愁区区倭寇不除。待得大胜之日,总兵当居首功。”这福王甫一起身时,祖承训已慌忙让在一侧,只敢站在他的身后,听得他对自己说话,这才近前半步,施了一礼,道:“末将止是为国尽忠。想王爷身为督军使,万事劳心劳力,若论到功劳,自然是王爷居首。”福王爷微微一笑,也不谦,道:“既然皇上瞧得起我,令我做了这督军使,少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祖总兵也是国之栋梁,小王这一点为国之心,自然能明白的了。”祖承训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厉抗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吹捧抬高,似乎竟已将倭寇平定,天下太平一般,不由得心生鄙夷。抬眼见下首处戴朝弃圆睁双眼满脸通红,史儒面露冷笑,想到这毫无作为之人身居高位,戴、史这样忠心为国的有为将士却不得重用,更是摇头叹息。

        却听得正中两人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却为了谁来发号施令之事谦让开来。那福王爷道:“想总兵大人从军数十载,却哪里轮到小王来班门弄斧。”祖承训笑道:“王爷却不要太谦,谁不知王爷自小熟读兵书,更是弓马纯熟,勇力过人,末将自来景仰,只盼能得王爷教诲。现下能听王爷用兵,实是三生有幸。”福王哈哈大笑,道:“小王深居府内养尊处优,旁人从不知道我熟读韬略,想不到竟被总兵大人给瞧了出来。也罢,既是总兵大人不许小王藏拙,说不得只好现丑了。”

        厉抗初时见两人推来让去,只把这军权当做儿戏一般,心头好是鄙夷。待听得福王这么说,心中大奇,难不成这福王爷当真深藏不露,竟有这般能耐?

        只见福王踏前一步,双手一负,神威凛然,昂首向下扫一遍,见众将士都在静候自己施令,微微一笑。踱了几步,来到正中地图前,将手一指,道:“众将且看,我军所驻义洲,便在此处。”

        上一次议事后,这地图戴、史两位前锋收了来,寻厉抗商议军情,厉抗瞧了许多次,已记得十之七八,这时见他手指处正是义洲地方,默默点一点头,瞧他后面怎么说。

        福王手指一划,指向义洲旁的一处大城,道:“这里,是朝鲜三都之一的平壤,倭寇前锋主力军,尽囤于此。”这些情报,厉抗等人早已尽知,却是月余前的事情,哪里还用他说,其后这月余的情报,众人半点也不知,该如何行动,实是大费神思。

        谁知福王这第三句跟着道:“今日众将饱食一顿,尽起全军二万五千人,突袭平壤,扬我大明军威,必要挫动倭寇数月来的锐气!”

        这句话一出,旁的军士还不觉着怎地。厉抗心头大感吃惊,史儒面色大变,戴朝弃忍耐不住,大叫道:“王爷万万不可!”

        福王正说在兴头上,被戴朝弃忽地打断,面色不悦,祖承训早已喝道:“放肆,甚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

        戴朝弃急道:“大人,我军初来,不知敌人虚实,如此贸然全军出动,若有一个不防备处,岂不是全军尽……”古时迷信,这军阵之间的死生之事,绝讲不得半句不吉利的言语,是以他心头虽是惶急,到底没将最后那个“灭”字给说出来,不过其意却已是再明白不过。

        祖承训面上变色,斥道:“王爷兵法玄妙之处,岂是你一介武夫所能领会得来?还不给我退下!”

        戴朝弃因自身脾性最直,心头所想口中便言,是以开罪人众甚多,至今也止是个小小先锋,不得重用。然而他却自来脾性如此,改动不得,这时被上司喝斥,却依然道:“或者王爷兵法有玄妙之处,末将领会不来,就请王爷教导!”他一直瞧不起这福王爷,有心用这一句挤兑于他,瞧他如何辨解。

        祖承训双目一睁,喝道:“大胆!”正要唤军士将戴朝弃打出,却听得福王“嘿嘿”一笑,道:“原来戴先锋是考较小王来了。既是如此,小王少不得要现丑。”祖承训听得这么说,只得退一步,让到后面去。

        福王一手抚颚,一手轻摇,只恨自己颚下少了些胡须,手中也无羽扇,不然倒能如那诸葛武侯一般模样。只是自己虽是少了羽扇纶巾,这个计策却是连诸葛亮也想不着的,不由面露微笑,道:“我军远来,当一战以扬士气,不然困守此空城,还要和朝鲜军民共分粮草,不一日间便将粮草分了去,其后难不成让咱们饿了肚子去和敌人打仗么?戴先锋,你说对不对?”

        戴朝弃闷哼一声,心道:“这些话我一月前便同你说过,那时你却不许我出战。也罢,且瞧你怎么说。”

        福王爷又道:“此是其一。其二么,戴先锋说咱们不明敌人情报,反过来说,敌人自然也不明咱们的情报,这一月间,众位可曾见过一个倭寇近来么?”众将官哪里和戴朝弃一般脾性,当即连声附和。厉抗隐在人群中,和宋书妤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摇头,均想:“却也不能如何反过来推论,咱们不曾派斥侯侦探敌情,又怎知倭寇不来探咱们?”

        福王爷见众附和,大感得意,摇头晃脑道:“是以,今夜忽以雷霆万钧之势突袭倭寇,倭寇实难堤防,必获全功!”这句话音刚落,只听得帐外“哗啦啦”几道闪电划过,随即闷雷炸响,直震得众将耳内嗡嗡作响,仿若天助其威,竟于此时下起暴雨来了。

        祖承训当即鼓掌大笑:“妙,确是妙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和兵法之妙。王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佩服万分!”自上而下无数将官,莫不随声附和起来。

        在众多赞誉声中,副前锋史儒踏前一步,抱拳道:“末将身为前部先锋,正当奋勇争先,就请以末将本部军马前去攻打,却不需劳动王爷和总兵大人调动所有军士。”

        史儒为人却比戴朝弃沉稳圆滑,他眼见得这一仗势不可免,当即开声请求,只盼能以本部军马探听得倭寇虚实。若这王爷当真运筹帷幄,胜得一仗自然最好,如若不然,也只盼能见损失减至最少。

        福王摆一摆手,笑道:“史副先锋勇气可嘉,却不知审时度势。如此天赐奇功,不取必遭天谴。若止用些小军马去攻,一来让倭寇瞧得小了,以为我大明天朝不过耳耳。二来也不能成全功,无法尽灭倭寇。我知史副先锋为人最是谨慎,怕小王这一计中尚有遗漏之处,那小王便就再卖个乖给你,也让你知小王手段。”

        史儒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当即退回,口中应是,心内想道:“且瞧你却还有甚么说。”

        福王双手负在背后,环视一遭,道:“本王初来时,朝鲜国王曾言战况,道虽陆路全军不敌倭寇,海上却又不同。朝鲜水军节度使李舜臣连克倭寇水军,致使倭寇补给接济困难,这也便是倭寇不来打这最后一座城的原因。”

        这番话分析却有些道理,听得厉抗等人默默点头。福王见众将皆服,更添几分傲气,道:“如今更得来个天大喜讯,便在日前,水军李舜臣大克倭寇水军于闲山岛,大捷,破敌船59艘,将其补给全线切断。”说到此处,戴朝弃双掌一击,大声喝彩:“好!”下面众将也有多数喝出声来的。

        福王呵呵笑道:“更妙的是,倭寇补给一断,这万人的倭寇前锋大军,立时便就要困死在这平壤城中了。”头先厉抗听他分析头头是道,心头还是暗服,到这一句时,厉抗心中暗道:“怎地可能说困死便困死?难不成朝鲜平壤城中便没粮么?”

        福王接着道:“倭寇两队前锋军分道急进,于月余时间横扫朝鲜全境,必是轻骑直进,携带辎重粮草必少,只能靠沿途抢掠维持。然而他一支军便是万人,两支军便是两万人,再算上接应的其他小队,保不定有三万,如此大队,粮草必难接济,大部依然要靠海上运输。如今海上一断,便止能靠平壤城中存粮度日。众将试想,咱们在这义洲居住一月,再多的粮食也食用得空了,那倭寇军中又将如何?如此将此及彼,推算来看,倭寇自然也是无粮可用。”

        这句话正解了厉抗心头疑惑,厉抗不由大是点头,对这福王的印象大是改观,只觉这人虽是娇纵跋扈,却也是算得聪明才智。再看戴、史二人,见他们低了头默默无语,只怕也是一般的念头。

        那福王连番宏论,先后驳倒了戴朝弃和史儒,大有舌战群雄的滋味。此时意尤未足,负了双手,踱起步子,道:“尚有哪位将军不服,且出来说话。小王自当聆听。”止是他势高权重,这一番论调确也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哪里还有人肯站出来说话。

        总兵祖承训哈哈大笑,站前一步,道:“王爷韬略无敌,末将着实受教,只恨王爷晚生了二十年,不然浙江抗倭,却哪里轮到戚继光那小子。”厉抗听得这话,大觉刺耳。要知戚继光在厉抗心中直如天神一般,容不得半点亵du。

        福王笑道:“如今却也不晚,咱们这一番,却将那倭寇赶尽杀绝,再不敢小瞧我大明天朝。这便请总兵大人行令罢。”

        祖承训笑道:“如此末将现丑了。”当即踏到正中,大手一挥,喝道:“众将官!”只听得中军帐内众将又是齐声应合:“属下在!”这一声应喝其威不小,直把帐外闷雷声都给盖了过去。

        祖承训朗声发令:“传令全军饱食,戌时起兵。马不挂甲人不披铠,以轻骑直冲平壤,步卒小队随后接应,以为防备巷战。”中军帐内大小将官轰然答应:“属下领令!”副先锋史儒慌忙道:“大人,听闻倭寇自来凶悍无伦,凶性发作时往往以一当二,若战马将士俱不着甲,只怕难敌倭寇凶猛。”

        祖承训皱眉道:“若不以轻骑急进,如何突袭平壤?着了重甲的骑兵,如何奔驰得迅速?你说倭寇悍勇,难不成这些人都是吃白饭的么?蛮夷野人,安能于天朝大军抗衡!”最后一句慷慨激昂,倒大有英雄气概。

        厉抗听得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激昂,大是赞赏,却听得身后隐约一人冷哼一声。他为防被瞧出身份,一直隐在最角落内,身后本是军帐,再也无人,却不知几时有人隐在了自己身后。慌忙回头间,只见帐篷一角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却哪里有人。

        厉抗心头大奇,明明听得一声冷哼,转头间却不见人,倒是奇了。当即掀开帐篷,向外望去。那帐篷外暴雨倾盆,片刻间将他头脸打得尽湿,朦胧雨幕中,便是守卫中军帐的士兵都躲了避雨去,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在外。

        厉抗一头雾水,重又躲回帐内。宋书妤低声道:“怎地?”厉抗摇摇头,道:“许是我听错了,似乎头先身后有人。”宋书妤皱眉道:“便是有人,也没避得这般快的,你一转头间,却就不见了。”厉抗点点头,道:“是,怕是我听错了。”

        两人这几句言语的工夫,祖承训已将众将分拨调定。戴朝弃史儒两人依旧为正副先锋,其后便是祖承训的中军,所有步卒全留在最后。只听得福王道:“此一战本王亲仗三尺青锋,随军督战,众将官必要奋勇当先,尽灭倭寇,扬我大明国威!”

        厉抗奇道:“怎地他也要去?”宋书妤冷冷一笑,道:“这王爷仗了自己读过两年兵书,全不把战场当回事,只盼他不是外强中干才好。”厉抗暗叹一口气,低声道:“此时此刻,也想不得那许多了,咱们尽力而为罢。”当即随了众将缓缓退出军帐,归到自己帐内,早有军健在打火作饭了。

        宋书妤随丈夫出战也不知多少次,却依然放心不下,不时检查厉抗衣甲结束如何,竹杖是否安置停当,又出去检查战马情况,片刻也是不停。厉抗笑道:“行了,又不是头回上阵,却哪里这般紧张?”

        宋书妤摇一摇头,道:“这是你为大明的第一仗,我要你旗开得胜,别丢了厉氏和戚帅爷的脸面。”

        厉抗心头一凛,细细回想,自己自十余岁从军始,这一遭才是头回为自己的祖国而战,大是感念,摇头感叹不止。

        不一时饭菜熟了,两人草草食用,全不知些滋味。过得片刻,史儒全身结束来迎两人。厉抗见他全身甲胄,于书生气中另有一分英气,显是个惯常出战的老手,止是见他双眉紧锁,似有满腹心事,不敢多言,牵了马随他直到军中去。

        先锋队这时已整装结束,于雨中待发。那正先锋戴朝弃一身金色盔甲,骑一匹黑马,鞍旁左右各悬一只铜锤,手中持柄钢枪,雄姿勃发。见着厉抗过来,抱一抱拳,道:“贤夫妇不是军中人,却也不避刀枪为国效力,戴某人佩服。”厉抗客气几句,和宋书妤各自翻身上马,归在戴、史两人身后。

        戴朝弃回身瞧一瞧,见部队齐结已毕,将手中钢枪一挥,喝道:“大丈夫为国尽忠,便在此时,众军出发!”口中喝呼一声,打马便走。数千先锋轻骑紧随其后,直跃出辕门,向前突去。

        厉抗策马紧随在戴、史两人身后,见两人身形驾势,俱是马背上的好手,却不见他们打马疾奔。心头奇怪,几次欲打马追到近前去,却觉座下这马不甚就手,似乎有些催打不动,略一沉吟间,猛可的念及,心答:“不好,这暴雨如此大,地面湿划泥泞,战马奔行不便,骑兵的威力便不能发挥出来了。”

        他想得到这一层,忽听得背后一声悲嘶,回头看时,这时天色已黑,又兼雨幕遮挡,止隐约见身后部队有些零乱,想来是有人战马失蹄,摔了下来。

        宋书妤抹一把面上雨水,叫道:“这般鬼天气,行得好时,偷袭便能得全功,若行得差了,咱们却是危险得紧。那福王真是拿了这两万大明军行赌博。”

        前面的史儒回头过来,道:“我从军二十年,头一回不收集任何情报,便就率全军进攻。我心头一直担忧,福王全凭想象的这条妙计,却是有几分把握。”

        厉抗苦笑一下,忽地想到一事,道:“这一场大雨,也不全是坏处。如此大雨下来,倭寇的火绳枪中火yao见水就废,去了他的火器,于咱们却大是有利。”

        史儒哼了一声,道:“毛鬼子的火绳枪算甚么,若使用咱们的大将军,却瞧是谁的厉害。”厉抗早已听史儒提过,大明军中自有一种火炮,比之火绳枪威力更甚百倍,一炮之威,足以摧毁平房居舍。那炮有大有小,全用将军命名,最大者号为大将军,若十门大将军同使,足可轰塌城墙,只是这一次却没携来军中。

        一直在前漠不作声的戴朝弃忽地道:“既已来了,便顾不得那许多。便是中途或有变数,难不成戴某从军多年,还怕了这些倭寇不成?”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番豪气。

        此时天色早黑,暴雨倾盆而下间,身周已难辩得清楚。一众轻骑在这样的雨夜里奔驰突袭,厉抗心中忽地泛起熟悉的感觉。遥想近三十年前,自己在日本国内的第一场初战,也是在这样的雨夜中,策马随在主公织田信长马旁,至交好友就在身旁。便是那一战,开创了日本战国以少胜多最经典的桶狭间突袭,开创了主公织田信长安土时代的鼎盛天下。而转眼岁月匆匆,已是物是人非。主公织田信长早已长眠在本能寺的灰烬之中,而自己也终是回到了祖国大明,与大明将士一道开始为保卫祖国而战,那对手,却是自己最至交的好友。世事如此难料,实是如梦似幻一般令厉抗琢磨不透。

        那雨如倾似泻狂暴不止,厉抗身上早已湿得透了。在马上仰起头来,这一切同桶狭间突袭竟是如此相似,只是,那一战终是胜了。却不知这一战究竟如何……

        如此胡思乱想之下,先锋军早已不知奔了多少远近。不一时,漆黑之中一座城池已隐现出来,平壤已近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戴朝弃将马一勒,停了下来。先锋军俱是轻骑,在这泥泞之中奔行本不甚速,这时见主将一停,纷纷勒马停步,动作却也齐整。

        厉抗宋书妤两人打马近前,低声道:“怎样进攻?”

        戴朝弃低声道:“这城上灯火全无,黑漆漆的竟似一座空城一般,怕有些古怪。”

        史儒点一点头,道:“奔行甚久,不若趁此机会让战马歇一歇脚,也好进行撕杀。”回头将手一挥,当即便有一名队长模样的军士打马近到身前来。史儒低声道:“带一支斥侯小队,迂回近前去探一探,切莫打草惊蛇。”那队长模样的军士点一点头,回马自去安排。不一时,已有十数人翻身下马,快步奔离本阵,隐在黑暗中去了。

        戴朝弃回头低喝道:“下马!”这一下命令,倒显出先锋军的素质来。只听得身后队中一人低喝:“下马。”再往后些,又是一个声音接过来:“下马。”如此此起彼伏,只听得一声一声,将命令直传到队伍后面去。片刻之间,数千先锋军俱翻下马背来。厉抗回头看时,那些士兵一手持着兵刃,一手拉住马缰,保持着随时上马待命的姿势,不由暗暗点头,瞧来戴、史两人训练这支先锋军,确也下了一番苦功。

        戴朝弃下马后,一直默立在前,两眼瞬也不瞬,紧盯了面前模糊的平壤城,也不知心内想些甚么。史儒行到厉抗身旁,低声问道:“倭寇守城之时,不知有些甚么奇特怪异之处?”

        日本之战,其法多习之中华,或出城列阵野战,或依靠滚木油石死守城池,倒也没无太多奇特之处。厉抗仔细回想自己以前所遭遇的每一次攻城战,将其中细节简略说给史儒听。史儒默默点头,道:“若是抢攻,这城瞧来甚是难下,怎生想个方儿,诱敌出城野战才好。”

        正谈讲间,见前方人影晃动,数人奔跑回来。戴朝弃直迎上去,低声道:“怎样?”其中一人喘一口气,道:“属下数人四散开来,慢慢潜近城池,见那城上漆黑一片,听不见一些打更说话之声,不知有没有守城军士。属下大着胆子靠近城门,见城门大开,并无守军把门。城内也没半点灯火,听不见一丝声响。属下不敢贸进城内,只得回来。”

        听完这番话,众人都是大皱其眉,戴朝弃低声道:“难不成是座空城?”史儒摇一摇头,道:“那倭寇都去了哪里?”这两句,倒是问出了众人心中疑问,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便在这时,后继部队已是陆续到来。那后面的骑兵见先锋军停下不动,不知情况虚实,俱停止前进,跟着便有领军将领打马上来询问。戴朝弃将情况大略一说,那些将领也不敢擅自做主,又回归本阵去了。

        再耽搁得片刻,只听得马蹄的的,一小队人马从后面过来,雨幕朦胧中见着一把极大的伞直撑过来,笼罩了四面极大的一方,伞下两人并肩策马,正是援朝总指挥祖承训和督军使福王爷到了。

        戴、史二人慌忙行礼,厉抗夫妇怕被撞破身份,把头盔压低,隐在两人身后,不敢作声。祖承训和福王却也不瞧他二人一眼,福王爷厉声喝道:“搞甚么?身为先锋,为甚么不当先攻城?”声音嘹亮,在这无遮无拦的旷野上远远传开来。

        厉抗心头一惊,这福王全没些上阵经验,兵临城下竟如此大声喧哗,却不是让倭寇早做准备么?却见福王全然不知,依然耀武扬威,手内马鞭一扬,遥指戴朝弃,喝道:“还不快些麾军攻城!”

        戴朝弃怒气上冲,唇角的两撇胡子都气得扬了起来。史儒慌忙近前一步,道:“王爷,此时情势不明,我军不可轻动。”将头先斥侯探得的情报如实说来。

        福王听得如此这般,与祖承训两眼互望,仰头哈哈大笑,道:“祖总兵,我头先所言如何?倭寇果然已弃城而去了。”祖承训笑道:“王爷韬略,旁人难及,竟能算定倭寇动向,末将佩服万分。”福王摆一摆手,笑道:“祖总兵切莫如此说,想那倭寇海上粮道一断,自然支持不久,无奈之下退去,也是情理之中。其中关节,略一思量,便就明了,却非小王之功,哈哈哈哈。”话虽是这么说,瞧他模样,分明是说“确是本王之功”的意思。

        祖承训奉承了数句,这才转过头来,瞪起双眼,冲戴朝弃喝道:“还傻愣着做甚么?还不速速给我拿下此城!”

        戴朝弃辩道:“总兵大人,这城……”

        福王手一挥,打断戴朝弃的话头,道:“平壤陷落多时,满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极盼来救。我等此番进城,必要扬我大明国威,显我中华美名!众将官!”身后众军官早已操练得惯熟,听得这一声喝呼,虽不出自主将祖承训之口,依然同声应喝:“属下在!”这一声喝,在空旷的原野上更添了声威,轰轰然直荡开去。

        福王只觉意气风发,自己在北京城高墙深院,虽是众厮环绕,却哪里有这般威风过,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马鞭遥遥一指平壤城,喝道:“随我杀进城去!”

        便是这一声喊,两万援朝大军爆起一声震天应喝,煞那间地动山摇。万余轻骑军,数千步卒,随着冲在最头前的总指挥和督军使,直向前冲去。面前那座平壤城,在黑漆漆的雨幕中,瞧来直是如土筑泥雕,轻易便可推翻了一般。

        戴朝弃和史儒虽是万二分的不情愿,眼见主将已冲了过去,自己两人身为先锋,若是避而不前,怎也说不过去,不得已翻身上马,咬牙紧随着大队,也跟了上去。

        厉抗和宋书妤对望一眼,苦笑摇头,也翻身上马,紧随在队中。宋书妤自到平壤近前,便不曾作声,这时忽地道:“我总觉着有甚么地方不对,却一直想不通是哪里,心内好生不安。”

        厉抗苦笑一下,这时大军跑得发了,一切身不由己,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在策马奔行间将马拉得靠近妻子身侧,以便自己就近护应。

        不一时间,大军已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直冲进四门大开的平壤城中。厉抗一进城门,见是一条平直的大道,远远的直通向前,大道两侧全是低矮的平房,四围漆黑一团,全没一丝灯火,竟真如一座空城一般。前面领军的主帅全没有停步的意思,依然策马向前奔去,其后的骑兵步卒鱼贯而入,在这大道上排出长长的一列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城墙上呜呜几声号角吹起,大道两侧的房屋“哗”的一声,门窗俱被撞破开来。厉抗尚不曾明白甚么回事,耳旁便如炸雷般轰起数声巨响。厉抗只觉坐下战马猛可地一震,身子一陷,竟被直抛起来。他久历战阵,知道必是战马受伤,瞧也不瞧,当即双足一蹬,松开马蹬,一面被缠在马上一同摔倒。同时身子前倾,在落地时顺势前翻,消去冲力不使自己受伤。这一下应变极是快捷,只一瞬,已是在地上连滚了几滚。然而也便是在这一瞬之间,他只觉得耳旁如遭炸雷,轰轰隆隆直震个不停,更有无数战马和士兵滚落在自己身旁。他心头大惊,正要起身时,身旁一匹战马悲嘶一声,直倒下来。厉抗就地一滚,险险避过战马,那马上骑兵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被地面反震,弹了一下,竟动也不动。

        如此之近的距离,厉抗瞧得清楚,那骑兵圆脸大眼,唇上两撮胡子长长撇开,沾满鲜血,瞪圆了双目,满眼似激愤,似悲痛,竟是援朝正先锋戴朝弃。

        这一惊非同小可,厉抗一伸臂,抓住戴朝弃肩膀,连声唤道:“戴先锋,戴先锋……”戴朝弃双目圆睁,口鼻中鲜血缓缓流出,竟已死了。

        这一员忠心为国的先锋将军,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厉抗耳听得轰鸣不断,夹杂了无数大明军士的惨呼,隐约听得有人叫道:“中了埋伏!”厉抗躺倒在地,展眼望时,只见那大道两旁民居内无数人影,或蹲或立,持了火绳枪,对着大明军士施射。每一人射毕,便就退后,必有一人持枪填补其位,往复不断。这种射击方法,正和厉抗当日所见的“三段击”射法异曲同工,却更显快捷。

        暴雨依然倾盆而下,却冲刷不走大道上横流的鲜血。火绳枪见水便废,然而所有的枪枝尽隐在民居之中,哪里沾染得到半点水滴。无数大明将士马不挂甲人不披铠,如何抵挡得住西洋火器的轰击,纷纷中弹倒地。到这时,随你是将军也好步卒也罢,也不管你是力斩百人的勇士还是智计百出的智囊,也抵不得一颗小小的弹丸,生命之轻,直如此不堪承受。

        厉抗脑内空白一片,麻木地瞧着戴朝弃惨死的面容,甚么也想不起来。直呆了半晌,这才猛地叫道:“书妤!”他天幸得战马中弹,自己一下被抛到地上,这才不至被纷飞的弹丸击中。然而这片刻之间,却不知妻子如何,直吓得肝胆欲裂。然而战场上火绳枪轰击声和人马嘶喊声响成一片,竟将他这声呼唤掩了去,便是自己,也听不清在叫些甚么了。

        在福王爷的妙计之下,两万援朝大军饱受火绳枪洗礼,死伤十之八九。天幸得火绳枪填装弹丸火yao废时甚久,每发一弹必要重新填装,虽有“三段击”射法,亦不能持久。在一阵恐怖的射击之后,所有的轰鸣渐渐地停了下来。整个大道上烟雾弥漫,一股刺鼻的火yao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处,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还能站着的,仅仅数千而已。

        威风凛凛的两万大军,便止在这片刻之间,仅仅数千而已。

        将要面对一万余倭寇的大明将士,要为朝鲜军民带来胜利曙光的堂堂大明将士,这时,仅仅数千而已!

        倭寇没有动,他们隐在民居内,冷冷地瞧着,瞧着这些剩下的猎物,摩擦着自己手中的武器,似乎在考虑要如何结束这些猎物的生命。

        大明将士们也没有动,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他们似乎全都蒙了。向五十年前,倭寇犯浙江海境,其凶恶残忍之情景,这些年轻的将士们从来只是听说。而今,他们何其有幸,竟能亲见。

        所有人都在发抖,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恐惧,长街上一片静默,那恐惧如同凶兽,鲸吞蚕食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有人开始呕吐起来。

        一声凄凉的哭泣划破这死一般的静默,有人开始大哭起来,那哭声尖利刺耳,夹杂着声声哀号:“救命啊,皇兄,救我,我不要死——”

        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王爷,竟然未死。

        三军之中不乏勇者,他们毕竟是大明朝精锐之师,即便是遇着了如此恐怖的突袭,依然有勇气一博的。然而这一声哭泣,如此尖刀一般的刺入每一个人的心中,搅动着他们的心灵,于是,紧握着战刀的手松了开来,举起的钢枪放了下来,有人开始低声哭泣,有人跪倒在地,再也不想爬起来。

        从各个民居之中,陆续有劲装结束的武士走了出来,缓缓地向还活着的大明军士围拢过来。他们不敢有一丝大意,毕竟在五十年前,大明朝“戚虎”之威,永远的印刻在每一个武士的心中,虽然这是传说,然而毕竟传说得那么恐怖,每一个日本老人,都将大明将士描述得强壮无敌,任何一个人都是能战胜十个日本的武士的。

        厉抗从地上爬起身来,惶急不安地左右张望,他顾不得渐渐逼近的敌人,四周寻找着妻子的身影。上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受到一丝伤害才好。

        “拿起你们的武器来!你们是我大明的子民,是打不垮的铁军!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便是止有一人,也绝不能丢我大明天朝的颜面!”

        厉抗顺着这声音瞧去,心头大喜,失声叫道:“在这里了!”持起竹杖奔近前去。却见妻子面色苍白,左臂上鲜血淋漓,站也站不稳,却还用右手扶着史儒。史儒周身浴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伤,颤微微地柱着一枝枪。刚刚那一声大喝,竟是这重伤的副先锋喝呼出来的。

        看到丈夫奔近来,宋书妤惨然一笑,道:“史先锋受伤了。”厉抗一把扶住她,见那左臂上鲜血兀自流淌,忙扯下一截衣襟替她包扎。宋书妤摇一摇头,道:“我不碍事,史先锋却有些麻烦。”

        史儒全理两人,柱了钢枪,大声喝道:“将士们,拿起武器来,让狗日的倭寇们瞧瞧,甚么是真真的爷们!”他书生气甚重,从不曾说过一句市井粗言,这时忽地冒出一句,却另有股说不出的豪迈之气。

        却听得一人扬声长笑,从倭寇中越众而出,大声道:“临到死了,却还嘴硬,这便是你们大明朝军队的作风么?”这人全身结束,眉目俊秀英姿勃发,明明是倭寇,却说得甚为流利的汉语,竟是厉抗宋书妤的老熟人小西行长。他身旁那人面色桀骜,却不是加藤清正是谁?

        PS:公元1592年6月,朝鲜水军节度使李舜臣在闲山岛与侵朝日军水军展开激战,用计击破59艘敌船,杀敌数千,史称“闲山岛大捷”。这一战被写入《海权论》,是世界海战史上极著名的战例,读者略一查询便知详细,不另复述。

        受此役鼓舞,7月17日中日两国军队终于开始发生冲突。总指挥祖承训认为日军“蛮夷野人,安能于天朝大军抗衡哉?”,轻率地调动全部兵力进攻平壤,结果在城内遭到小西行长的伏击。日军的火绳枪发挥了极大的威力,先锋戴朝弃、史儒当场被打死,其余将士死伤惨重,总兵祖承训一日之内便就败退回国,两万大军仅余一千不到,史称“第一次平壤会战”。

        本故事纯属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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