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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鲸歌(二)


季虔看着周觅川。

        周觅川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他一共走了十九步,走到了季虔面前,离他还有约莫四五步的距离。

        季虔说:“过来。”

        周觅川又走了两步。

        季虔说:“到我跟前来。”

        周觅川只肯走一步了。

        季虔仰头看他,说:“你也会走么?”

        周觅川说:“不会。”

        季虔去牵他的手,周觅川猛地一抖,又堪堪克制住,低下头掩住表情,用力回握住他。

        后来的周觅川还是不肯靠近季虔,大概也就是从离五步远,到离三步远的地步。

        那段时间季虔有了个新爱好,就是饭后在院子里走走。周觅川就陪着他一起。季虔散步不看路,仰头看天,时不时唱上一段。

        他唱: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动他半分毫。”

        桃花坞里多鹅石路,滑,季虔不看路,逼得周觅川只好搀着他,替他看路。他从前只知道桃花坞大,却不知道有这么大。季虔有时候给他讲讲故事,说季家原本也是大家,谁想季家的小儿子季风行只爱唱戏,家业也不要。最后挣得了个桃花坞,和本家却断了联系。

        季虔说的时候,周觅川就不说话,默默听着。季虔问他,不感兴趣么,周觅川就摇摇头,握紧他的手,说,没有。

        季虔问周觅川,要不然咱们找个犄角旮旯一躲,管他春夏与秋冬。就山居避世,自在的很。

        “你记得林华昌吗?那个把你送来我这儿的林先生。我也没他们那么大志向,只好求一个独善其身。”

        季虔停了脚步,周觅川也驻足。

        季虔说:“周觅川,你要和我走吗?”

        周觅川说:“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他食言了。

        “他…”季虔顿了顿,斟酌了一下,好像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形容周觅川。

        季虔最后说:“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季虔当年总觉得自己就像在和小姑娘谈恋爱,牵个手要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丝风都不能错。

        周觅川面相冷厉,不笑的时候让人感到生人勿近。但他对待季虔又有十二万分谨慎,就像捧着个瓷瓶,生怕一不小心就磕了碰了。

        周觅川有一回外出赴宴,东家面子很大,他受了邀请,不好推脱。季虔就在家里等他。周觅川说一不二,说什么时辰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季虔于是就掐着时间,提前站在门口,正好可以看见周觅川从黄包车上下来。

        他那回浑身酒气,好像被灌了不少酒,下车是差点摔一跤,还是季虔扶了一把。

        季虔扶他进门,去了自己的屋子。周觅川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如何闹,就是安安静静的,好像没醉一样。实际上成了个小孩子,比平时还黏季虔。

        他拉着季虔袖子,不让他走。周觅川摇摇手里的袖子,像是在撒娇,他说:“不要走。”

        季虔笑了,又坐下来。他是想给周觅川拿毛巾。季虔说:“好,不走。”

        周觅川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眼里像有火,又怕灼了季虔,便低下头去,只是手还紧紧抓着季虔的袖子。他猛地站起来,说:“你睡吧,我走了。”

        季虔把他按回去。他捏着周觅川下巴让他抬头,和他对视。

        他说:“周觅川,永远不用对我低头。”

        周觅川忽然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眼底又有一股狠劲,整个人像是被两根绳子拉扯着,进退不得。他小心翼翼去看季虔的脸色,几乎带了些恳求。

        周觅川说:“可以吗。”

        季虔的手顺着他的下颔攀上了他的脸,他贴过去,鼻尖抵着周觅川的鼻尖,呼吸和周觅川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他说:“可以。”

        周觅川像是松了绑的巨兽,一下子把他扑倒了。

        1936年春,季虔散了戏园,只留了几个洒扫的老仆。季虔分了银钱给众人,要他们去南方避乱。

        只有阿想不肯走。季虔劝了她几回,阿想不肯松口。季虔最后一回去,阿想抱着他的腰哭了一场,肝肠寸断。

        周觅川在院子里站着,那天下了小雨。

        晚上他们喝了一杯酒,阿想也喝了。

        桃花坞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季虔问周觅川,江南什么样。周觅川抱着他,想了好久。说他是苏州人,苏州有白墙灰瓦,枕河人家。

        后来季虔便请了师傅来,把桃花坞改了一小半地方,改成了南方样式。但留了戏台,季虔唱,周觅川就在台底下看。

        季虔爱喝菊花茶,吃桃花酥。他喝茶的时候要给周觅川喝一口,说润润嗓子。两个人要一同出去买桃花酥,季虔自己吃了一口,必定喂周觅川一口。周觅川不爱吃这么甜的,但总是顺从地咽下去。

        周觅川话不多,季虔爱逗他。周觅川说不过他,只好把人捞过来亲。季虔每每累极了,就趴在他身上,一动不愿动。

        季虔手指摸着周觅川的头发,叹息似地拉长了音,说:“周觅川呀。”

        他爱这样叫周觅川。后头加个语气词,听起来可爱又无奈。周觅川喜欢这样的纵容。

        季虔爱和他讲以后的日子,他说不想待在北平了,以后就找个小城,枕山的最好,他们就建个院子,种些菊花桃花,桃花用来做桃花酥,菊花用来泡茶喝。季虔还想种稻子,秋来金黄一片,肯定好看。周觅川就笑他,说他是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

        季虔哼着歌,才不理周觅川,自个儿把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日子妥妥善善想好了。他有时凝视周觅川的脸,又想:想那么多做什么,总之他在我身边就好了。然后抛了所有厚重的心思,一心一意活在当下了。

        日子在季虔的叹息里过得飞快,1937年春,季虔封了桃花坞,同周觅川一起,下了江南。

        他们在苏州停了几日,再往后便经由广州往海外去。季虔记得那是1937年6月21日,他们将要离开苏州了,周觅川说,要去取一样东西。

        季虔问他取什么东西,周觅川摸摸他的头发,不肯告诉他。

        季虔佯恼,拍开他的手,说:“快去快回。”

        周觅川说:“好。”

        他没能回来。而季虔等啊等,等了五十年,等到头发花白,从硝烟战火,等到和平年代,周觅川像是掉进了时空的裂缝,那个身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那是周觅川此生第一次失约,也是唯一一次。

        季虔四处打听周觅川的下落,却毫无消息。他像是从没出现过,昙花一现,在季虔的生命中转瞬即逝,快得像抓不住的风。季虔甚至因此罹患抑郁症,那时候治疗手段尚不成熟,他病发最严重的时候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月,每天哭了笑笑了哭。他那些日子一睁眼一闭眼看到的都是周觅川。季虔坐在椅子上,就看见周觅川在那他借以栖身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这房子里每一处自此都有了周觅川的痕迹。

        他最后一次看见臆想中的周觅川,是周觅川站在他身边,手指拂过他的脸颊,说:“季虔,好好睡。”

        一个月后,季虔的病情稳定,后来渐渐好转了。又过了一段日子,不知道是几年还是几个月,他那时已经没了时间的概念。周觅川被遗弃在时间的支流中,他恨不得跟着他一同去另一个世界。总之后来战争是结束了。

        建国后,季虔在苏州定居,就在苏州河不远,好像某一日就会有人从长街那头走来,拎起行李,笑笑,说久等了。然后他们转身就能上船,去往遥远的彼岸,把纷飞的战火忘在身后,从此没有前尘往事,只有自由。

        国家成立了戏剧团,请季虔去。但是他拒绝了。周觅川走后,他就不唱戏了,开嗓都不肯。只做些研究工作,写了些新编的剧本。

        季虔去了一趟北京,由于城市规划,桃花坞就被拆了。那个池塘,那条回廊,那些月夜,那个月夜下的人,于是就一同成了断壁残垣。

        好像日子就是眨眨眼,从1932年初见,骤然到了1937的离别。又眨眨眼,到了五十年后的今天。

        很多年前那个名动北平的红角,只是个晒太阳的老人,在日头好的时候,把潮了的旧事翻出来晒晒,饮着回忆过活。

        他还没想好要怎样过这一生,这一生就已经先他过去了。

        李袖说要给季先生做专访,其实只是一个托词。

        李袖的祖母,就是当年的阿想。她最终也没能嫁人生子,好像年少时的惊鸿照影就此留在了心底,从此往后无人再有那样的风姿。她在二十几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李袖。

        季虔老了,老得忘了旧事,只单单记得一个人。他快把自己和人世隔绝了,似乎要实现了曾经避世的愿望。季虔把回忆翻翻,凑成黄粱梦一场。

        夕阳里,他开了嗓,给李袖唱了一段戏。

        他唱: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他嗓音颤抖,音也不太准了,唱词就像从喉喽里抠出来的,只是那韵味还在。就像好多年前,桃花坞人都走了,季虔在台上,只唱给一个人听。好听的难听的,轻柔的沙哑的。他那时可不管唱没唱对,唱得尽兴了,就扑到那人怀里闹一场。现在他也尽可不必理会唱没唱对。这才是人生难预料。要是他爹听见他这样的唱法,准要罚他了。只是再也不会了。

        李袖眨眨眼,觉得眼眶有些湿了。

        日暮里,李袖和季虔道别。他拐了个弯,绕进另一个巷子。“周老。”

        老人眯起一只眼,他只有一只眼了。他含糊地嗯了一身,没说话。

        李袖去搀他,他的手瘦的只剩骨头了,握在手里还有些硌手。李袖说,“您不去看看么?”

        他摇头,什么也没说。

        周觅川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养尊处优长大的,是金枝玉叶。后来家道中落了,他母亲也跟着受苦,原本的华服细绸的衣服全脱了,浑身上下也就手上一个镯子值钱。他母亲临终前把镯子褪下来,说,阿川,娘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了。

        那镯子是他们家的传家宝,是传给每一代的明媒正娶的正妻的。当年他母亲嫁进门,这镯子就是他的祖母给亲自戴到手上去的。周觅川想它送给季虔。

        他取了东西,在银行里碰见了意外。那是个叫藤原公生的日本商人。藤原第一次见周觅川是在酒会上,他一直对周觅川抱有极大的兴趣。

        藤原没想到能在苏州遇见周觅川,还是独身一人。他眯着眼,操着并不熟练的汉文说:“周先生,你清瘦了。”

        周觅川退后一步,礼貌颔首。

        藤原笑了笑。不怀好意。

        周觅川被藤原带走了。他一路被绑到了上海。上海正陷于战火,藤原带了一批货物运来,之后便准备离开中国回日本去。

        藤原的商队在上海城外一百里遭到了伏击。他藏在货低下的军火爆炸了,周觅川趁乱跑了。但是他伤了右眼,左眼也看不大清东西了。

        他到现在都快忘了当年是怎么跌跌撞撞从上海去的苏州,又是怎么颠沛流离了近十年。他们就像战争年代常有的悲剧,失散在了人海。

        他第一次得到季虔的消息是在1963年。那是一份关于他的报道,还有一张季虔的照片。周觅川剪下了那张照片,贴身放着。他和季虔没有合照。周觅川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呀,长得就像季虔拉长了的音调,后来发现那也是短的。

        季虔好像老了,又好像没有。总之他是老了,也变了。

        他人生前十几年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生了一幅好嗓子。后来他去了京城,硬是学了一口京腔。现在他四海流浪四十多年,客家话,闽南语,都会一点。说起话来口音斑杂,什么都不像。人也变了个样。他饿坏了胃,瞎了一只眼,身子总不大好。

        季虔从前自个儿喝菊花茶,爱给他灌一口。自个儿吃桃花酥,也要给他塞一口。现在他是有几十年没喝过那样的茶,吃过那样的糕点了。总也不对味。好像没了季虔,什么都不对了。

        季虔从前还总摸他的脸,笑道,“你唱得没我好,也没我会说话,我图你什么呢。”

        然后自问自答,“图你好看吧?”

        当年的周觅川什么样,他如今是忘记了。总之是不好看了。

        可他看季虔,总觉得他还年轻呐。好像他再换身衣服上上妆,张口就能唱上一段。

        季虔在他眼里永远是年轻的,他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他看季虔卸妆,好像把花瓶上一层釉擦下来,底下还是好看的白瓷。那年季虔二十一岁,现在还是二十一岁。

        那就让“周觅川”也永远活在二十一岁吧。

        周觅川近乡情怯,他是个胆小鬼。但是二十一岁的周觅川很勇敢啊。

        这是周觅川五十年来同季虔相隔最近的一次。隔着一条巷子,直线距离不过十几步。却好像也是最远的一次了。隔着长风,隔着深谷,隔着五十年光阴,有如沧海桑田。

        他靠在墙角,似乎听见了有谁在唱。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周觅川忽然就想起来很多年前,他和季虔走在桃花坞里,那夜的月亮好圆好圆。

        季虔也在唱,唱的也是《锁麟囊》,只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日头沉下去了,风也寒凉了。季虔还是坐在躺椅上没起身。

        谁也没听见他说,周觅川呀。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拉长了音,撒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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