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41年1月

临近春节，学校早早的便放了假。苏念这个中学老师也跟着学生们一块放假了。虽说中学的国文课业不算繁重，但总算能休息了，她也是极高兴的。

        雾蒙蒙的早上，苏念裹着厚实的黑色呢子大衣，顶着刺骨的冷风，去附近的市场置买了些年货。什么花生、瓜子、冻米糖、芝麻糖、糖果、葡萄干之类的都得备着，留给上门拜访的客人吃。虽然在上海，她只有一个人，但过年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前些日子，她把屋舍家伙都清理了，因是一个人住，本就干净整洁，所以费不了多大功夫。

        倒是陈深的屋子，又大物件又多，废了她老大的劲，除灰尘，揩窗棂，忙的一团糟。对了，买年货的时候，顺便也得把陈深的一份买了。陈深这个人呐，见天的不着家，可劲的往外跑。苏念想到陈深便抿着嘴笑。

        是的，陈深。76号特别行动处一分队队长。

        陈深住的地方离苏念很近。

        这一年来，苏念常常进出陈深的住所，闲暇时间，常常帮忙照料打理着陈深的日常起居。

        陈深30好几岁了还没有老婆，家里没人管着，兰芝姐一天到晚的念叨，最后不堪其扰的陈深遇见了“心怀不轨”的苏念。苏念便在兰芝姐面前上杆子的揽下了这个活儿。

        最开始，陈深是拒绝的。他不希望再同自己的这个学生有任何瓜葛，尤其是对自己有着别样心思的学生。但是苏念的尺度把握的极好，好到让陈深没有挑得出刺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同陈深的联系，既不过分靠近，又时时刻刻关心。她踩着陈深的不让别人跨过的那根线儿，颤颤巍巍的在走着。

        陈深晚上总是去米高梅，同米高梅的女人熟的不得了，晚上回家总是一股脂粉气味，隔着大老远苏念就能闻到。陈深喜欢赌钱，每次拿到月晌，没几天就输个精光，输光了就去毕忠良也就是他的上司或者说兄弟那里讨点钱也花花。

        苏念从不管这些，尽管现在的陈深同以前的陈深一点都不一样，可她还是很喜欢他。她就希望陈深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能喝着自己喜欢喝的格瓦斯，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在这乱世中，显然成了奢望。现在的她，也就能陪着他喝喝豆浆吃吃油条，时不时的做顿好吃的，拿到行动处去。晚上等着他回来，给他煮点暖胃的。现在的苏念也不是以前的苏念了。柴米油盐早已占据了她的生活，然而，一想到是为了这个男人，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但是以她邻居的身份，即便是这些琐碎小事，也逾矩了。幸而，借着兰芝姐托付她照看的几分薄面及旧时的师生情面，陈深还是由着她了。毕竟没有苏念，陈深恐怕就要被兰芝姐拖着去相看合适的姑娘了。

        花了几天时间置办完了年货，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苏念便拉了陈深去盛记裁了几身新衣服，打算过年的时候穿。自己顺带也裁了新旗袍。她穿着新旗袍，眼巴巴的跑到陈深面前，问好不好看。陈深喝着格瓦斯，漫不经心的道:恩，挺好看的，这颜色很衬你的肤色。苏念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她看来，已经很好了。

        新年的锣鼓早早的敲了起来，鞭炮更是噼里啪啦震的人的耳膜欲裂。陈深大年初一便去了毕忠良家里做客，穿着崭新的大衣，顺带着苏念。苏念本是不想去的，可架不住刘兰芝在陈深耳边成天的念叨，她总想着撮合这两人。四人一道吃过了丰盛的晚饭。苏念同刘兰芝坐在一旁话着家长里短，什么流行的发型服饰聊了个遍。苏念是苏州人，吴侬软语，说起来极为动听。两人絮絮叨叨惹得陈深暗自发笑。

        “你嫂子同小念相处的不错。”毕忠良喝着温好的黄酒，慢吞吞的说道。

        “女人嘛，都是这样子的。什么都聊得来。”陈深摇着头，不可置否。

        “可以安定下来了，小念不错，别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别说你嫂子看不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和苏念就是普通的邻居，住的地方近了一点而已。你们两夫妻别瞎折腾了。”陈深皱着眉答到。看向那两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陈深心里忽然想到了徐碧城，如果现在和刘兰芝坐在一道聊天的是徐碧城，那又是怎样一副场景。她必不会像苏念那样，句句妥帖，说在刘兰芝的心坎上。苏念这样心思细腻，善于揣摩的人，同她做朋友，怎么会不轻松呢？更何况都一年了，刘兰芝的性子苏念想必都摸的八九不离十了。陈深想，即使是自己，也差点要沦陷在苏念的温柔里了。万幸的事，他没有。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徐碧城，那个如诗如画一样的女子，旁人怎么也无法入眼了。即使那个人是苏念，他也不会再有多余的念想。现在他唯一的事就是等待组织的联系。

        天色很快的暗了下去，陈深与苏念同毕忠良夫妇道了别，打算回去了。

        两人静静走在街道上，距离不远不近。苏念时不时的说些趣事，陈深可有可无的应答着。感觉陈深并不怎么想应答的样子，苏念也就歇了话头。只剩下两个人哒哒哒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想着。在这个日子里，苏念终于感到了气馁。她努力的想要靠近陈深，换来的是他愈发疏离的防备。

        “听说最近新上了一部电影我想去看看，你要一起么？如果不想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苏念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这么晚了还看电影，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陈深看着苏念略显黯淡的眼神，有些后悔自己的冷淡。

        听了陈深的话，苏念脚步顿了一顿，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着。

        ”唉，走走走，看电影去，行了吧。”

        苏念回过头，望着陈深，笑出了声，你还有钱买票嘛。

        陈深甩了甩刚从老毕手里拿来的钱，嘴角翘起小小的弧度，怎么会没钱呢，看，这钱，还热乎着呢。

        看着陈深熟悉的笑脸，苏念思绪飘向了远方。还记得她来上海做国文老师，拎着行李箱，在仁居里第一次见到陈深的时候，是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六个月后，苏念再一次见到了陈深，她的老师——黄埔十六期时候的老师，民国二十八年六月离开黄埔的老师。

        陈深走的那一天，她去送了，她逃了课，不过没关系，苏念不在乎。苏念唯一在乎的是，什么时候她能在见到她的老师。没想到在上海，她和老师戏剧般的又重逢了。她很欢喜。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老师并不是很喜欢她，尽管在班级里她是一个好学生。不仅功课好，人缘好，相貌也相当好。苏念有时候觉得很委屈，明明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老师还是对她淡淡的。她逼自己做得越来越好，她希望能得到老师的另眼相看，她希望老师的眼神能够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更久一些。她知道自己喜欢老师，很喜欢很喜欢。所以当苏念看到银杏树下的老师和徐碧城的时候，心一下子就空了。啊，原来老师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呢，苏念惆怅着。跟平时上课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她决定从此以后讨厌要徐碧城。她最最讨厌的就是徐碧城在老师面前笑的眼弯弯的样子。后来徐碧城走了，临走之前徐碧城还让老师等她回来。苏念心里想凭什么呢，凭他喜欢你么？

        确实，凭的就是他喜欢你。他喜欢徐碧城喜欢到一丝一毫都不加以掩饰。所以苏念的暗恋才刚刚开始就知道了最终的结局。苏念再回想起那段时光，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很多事。比如课上的某一个回头，比如陈深办公室里常放着的红绫酥。更何况每次看向徐碧城时老师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呢?

        只是苏念从不愿意去多想。有些事，想的太透彻了，只是徒增烦恼。然而苏念越不想看见什么，她就越是看见什么。银杏树，徐碧城，陈深。这三样任两样随意排列组合便让苏念心生郁气。

        鼓足了气的苏念一下子瘪了，她不再有多余的想法和动作，恪守着师生的身份。她想，即便不能和老师在一起，能做他最骄傲的学生也是极好的。可最终，苏念没有在陈深手中毕业。

        她的老师走了。临走前，苏念冲着他的背影喊，老师你去哪里？

        陈深的回答在风中飘忽，我也不知道。

        咬了咬牙，苏念还是说道，你不等徐碧城了么？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吧，碧城来了，我也能告诉她。

        陈深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念的眼泪就那样流了出来，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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