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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行重行行 下


那是两个月前,自己与王妃同往东宫问安。上茶时,一丫鬟悄声传话:“王爷,霍宝林乞见于雨榭小阁。”

        端茶的手一颤,随即神色自若。

        待寻得借口,孤身去到那湖边小楼时,只见女子倚窗而立,袅娜曼妙。她回眸一笑,施施然行了一礼。一别五载,纵然同在建康,但侯门似海深,便是得见那熟悉的身影,也不过匆匆几眼。今日这般相对而立,萧昭业心中虽不复往昔那般锥骨之痛,亦是感慨万分。问叙一番之后,采婕从袖口掏出一方带着墨痕的白帕,散着隐隐花香。萧昭业接过帕子,余光扫过,不禁失色。此帕乃是大罪之人蛸子响的遗书。

        “采睫,你怎会有此物?”

        “回王爷,奴家姓霍,乃是萧将军夫人的族妹。这封绝笔信乃是阿姊殉情前托人交给奴家的。瘗玉埋香,阿姊遗命,望此信能呈递圣上,以雪萧将军之冤。奴家跪求王爷相助!”言罢,她应声跪下,面色凄楚。

        “你先起来罢。”萧昭业皱皱眉,说道。

        女子抬眸,见萧昭业正专心读着手中的帕子,只得缓缓起身。

        那帕上的字迹遒劲,恍惚可见执笔人的飒爽英姿。

        ??

        巴东郡王萧子响,当今皇上四子也。先时,豫章王萧嶷无子,遂养子响为长子。子响性格直爽,崇军尚武,勇力过人,圣上惜之。陛下荣登九五,更封其为巴东郡王,拜辅国将军,除荆州刺史。

        萧子响在荆州任职期间,留守荆州的监察官员暗中联名上书,极言子响之过。萧子响得知此事,怒而处死八名朝廷命官。皇上大怒,派兵讨伐。不料萧子响大逆不道、辜负圣恩,亲率士卒以拒,致使王师大损,游击将军尹略战死。萧子响更是率家兵直逼京师,丹杨尹萧顺之受命伐之,终将其截杀于途。后皇上下旨,将其削爵除籍,改姓为“蛸”,葬于荒野。

        荆州一事在朝堂上也曾掀起一番风浪,以萧嶷为首的朝臣力主劝和,怎奈势弱,终是无法动摇“武力讨伐”的众意。而萧赜始终未曾表露自己的态度,只是在“依众卿所言”点兵遣将之后,淡淡地嘱咐一句:“子响若束首自归,可全其性命。”

        ??

        此时,萧昭业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徐徐道:“这帕子就留在我这罢。我??自会寻得时机,呈给皇爷爷的。”

        女子闻言,苍白的脸庞露出一丝喜色,“奴家替阿姊和萧将军谢过王爷。”

        时机??

        荆州一案牵涉的朝廷官员多为太子爪牙,若能借力打力,削弱父王势力,往后行事当更加便宜,只是此案过去已有月余,若贸贸然为蛸子响出头,只怕引火烧身。嗯,二爷爷的病不知何时能好,还得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萧昭业微微点头,辞了采婕,往楼外行去。那方帕子在他怀中隐隐发烫??

        “臣罪既山海,分甘斧钺。胡谐之、茹法亮等人兴师而来,竟无宣旨,便建旗入津,于对城南岸驻扎。臣累遣书信,乞白服相见,终是不得。手下部卒,胆小惊惧,遂致交战,此臣之罪也。臣本欲于此月二十五日孤身返京,留在府中一月后,再自行了断,可使我朝不必蒙受诛杀皇子之名,臣亦免去忤逆父亲之谤。既不遂心,今便命尽,临启哽塞,知复何陈。”

        萧赜捏着帕子的手抖得愈发厉害,面色渐渐苍白。萧昭业仰视着高座上,皇祖父罕有的失神模样,压下心头的不忍,关切地问道:

        “皇爷爷,四叔一案,可是有冤?”

        萧赜怔怔地看向拱手而立的萧昭业,那俊逸拔俗的面容与子响有九分神似,似乎只是看着这副面孔,便能略感宽慰。只是真的能够宽慰吗?为何明明不忍,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兵征讨?为何悲痛万分,还是下令将他追贬改姓?为何因为他埋骨荒野而夜夜难寐,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何必多议”?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为人君??这一生,他“为人”守江山,“为人”保太平,也“为人”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朝廷命官又如何?朝廷天威有何干?他徐徐勾起嘴角,只是那笑意不再深不可测,而是苦涩非常。

        他没有回答萧昭业,只是缓缓将帕子收进袖中,挥毫颁下谕旨??

        第二日,茹法亮远调,胡谐之贬谪,萧顺之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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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府,已是午时。萧昭业迈步走着,只觉得脑中纷杂,隐隐难安。

        圣谕颁下,众皆失色。昨日方拒绝敛葬蛸子响的皇上,今日却寻了由头,贬戍荆州一案中逼迫蛸子响的茹法亮、胡谐之等人,重责手刃蛸子响的萧顺之。如此剧变,果然是天威难测。萧昭业感受到来自父王萧长懋的目光,那是一道冰冷的目光,带着怀疑,带着防备。昨日赏游华林园之事自是瞒不过他的耳目,但萧昭业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尚存疑惑,只是圣旨降下,削其锋芒,令他不得不防。今日朝堂之上的萧赜又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精神矍铄。萧昭业不禁怀疑,那紧紧攥着亡子手书,显露苍老之态的皇祖父是否真实存在过。

        诸事纷扰,萧昭业显得有些烦躁,以至于在门庭中与自己的王妃狭路相逢,听到对方那一句“恭喜王爷”之时,他面色一僵,上前一步,附耳沉声道:

        “本王如今方知,聪明的女人有多令人厌恶。”

        闻言,女子眸间闪过一道异色。待萧昭业直起身时,只见何婧英嫣然一笑:“如此——正好。臣妾能否进屋一坐?”

        萧昭业不答话,拂袖往屋里走去。她含着笑,默默跟在身后。

        “臣妾听闻,今晨王爷嫌吴妹妹服侍得不够妥帖,打发了她去浣衣房?”侍者遵命退下,彼时书房内只余二人。

        “确有此事。怎么?”萧昭业一手扶案,转身问。

        “王爷此举只怕会令以后来的妹妹们寒心啊。”

        “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南郡王妃!”萧昭业嘲讽地笑着,上前几步,轻轻托起女子的下颌,“本王的女人,本王想怎么处置,外人管不着。”

        “是臣妾僭越了。”她微微侧首,躲开颏下的修长的手指,浅笑道,“父王精心谋划,为的便是铲除蛸子响之后,全身而退。你此番出手,却是令他前功尽弃!父王可有生疑?”

        萧昭业神色一肃,缓缓道:“生疑自是难免。可如此时机,若不善加利用,我心何甘?”

        “只怕父王起疑,顺藤摸瓜,会察觉你近些年的谋划。”

        “那也无妨,此时他储君之位尚且不稳,理当不会在他的继承人身上徒费心力。我所做一切不过自保而已。”

        “以前是,可此番父王羽翼被剪,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何婧英顿了顿,继而说道,“王爷可曾想过,储君之位不稳,未必是兄弟相争?取而代之,亦无不可。”

        萧昭业摆弄镇纸的手不由得停下,他微微低着头,一笑,“古时虽有皇太孙的先例,然‘父死子继’乃是宗法旧道,如若将父王打击太过,只怕储君之位旁落。二叔虽于我有养育之恩,但我总不至于将皇位拱手让人。现下我之所求,不过丰满羽翼,生变之时,能与命运抗衡一二。”

        女子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话音落下,她忽地一笑,带着些微揶揄的意味,“须知事在人为,王爷以前不是这般优柔寡断,可是因着巴东郡王一事大彻大悟,淡了争权之心?”

        不曾想萧昭业闻言非但不气,反而抿唇笑道:“可能是吧。昨日见到皇爷爷的那副形容,纵是身居这无上之位,主宰世人生死,也不过是一个失了爱子的可怜之人。父子之情固然要为君王之道让步,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于君王之家。”

        她一怔,缓缓道:“只盼王爷来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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