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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夜下棋局


九月廿七,长洲,寒薇城。

        入夜,天维灯那玉白的火光在西北深空静静闪亮,丝帛般的流云似动非动,为大地滤下一抹抹淡淡的微光,青色城池在寂夜里沉睡,散发着只有神才能聆听的呼吸声。

        城中,尊王广场上挂满了风灯,朦胧的灯火在黑夜中随风摇曳,它们寄托着眷属们对出征亲人的思念和祝福,也映照着广场巨像上那张冰冷的面庞。八百多年前,并平王极勋亲征长洲,秋去春回,在身后留下了尸横遍野的千里赤地。西戎各部肝胆俱裂,纷纷俯首请降,在寒薇城门外叩求宽恕的各部贵族在瑟瑟秋雨中跪立,绵延数里。

        为了纪念这场大胜,极勋下令从星纶山的深涧中开采巨石,在寒薇城的中央修建广场,塑像立碑。这高达五丈七尺的石像拄剑而立,鹰眸般的眼睛始终望着西方,周身散发着当年平王咆哮七海的威仪。为了雕凿这座巨大的石像,各族工匠风雪无阻,足足花去了九年光阴。建成之时,寒薇城中万人空巷,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争相瞻仰这座仅次于王城巨像的雕刻奇迹。慑于平王的余威,西戎汗王会在每年秋季准时在石像前奉上青牛白羊,点燃昼夜不息的长生灯,以表示对朝廷的臣服以及对王者的祝福。数百年后的今日,空旷而略显破败的广场上秋风扫叶,不见一个人影,高耸的石像依然坚定地向远方眺望,但那已然斑驳黯淡的眼中,更多了一些没落和悲凉。

        数日前,青海公极縡亲自领军出征,传言是为了清剿一股自银砂海南下掳掠的沙匪。加上前次前往北陌砂地平叛的讨伐军,城中驻军已去七成,北大营的校场顿时间安静下来,没有了往日万军操练的喧嚣。不久,城卫府张贴出宵禁告示,下令每日自酉时起依序关闭六座城门,逾时任何人不得予以放行。天黑后,披甲带刀的巡街衙役通宵戒备,对任何形迹可疑者有先斩后奏之权。此外,城南的商市也被官衙暂封,滞留于城中的各族商贾要么简装离城,要么只能暂居于客栈之中等待风头过去。一时间,寒薇城内的大小客栈因祸得福,住店的费用暴涨了几番,开店的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成了城内极少不对宵禁心怀不满的人群,私下里甚至还希望那些不知深浅的叛军能够再多闹腾几天。

        与城南的冷清不同,城北的官衙夜夜灯火通明,整队的兵将不时进进出出,严密监控着全城的关防。

        城卫府的高墙内,粗壮挺拔的古银杏大多已有数百年的树龄,那些枝繁叶茂的树冠交相掩映,为幽深的府衙增添了一抹厚重和沧桑。官衙之内,有一座被称为“沐瑞台”的别院,院中的一眼地泉终年不息,在其中养成了一汪清澈透底的池塘。秋季,古银杏的金叶子在风中落水沉底,淤积堆叠在池塘底部,每个黄昏,金色的光芒都会伴随着极灯的余辉四下散射,仿佛一池赤金,将院落渲染的格外辉煌。

        夜幕下的沐瑞台内寂静少风,池塘如一面无暇的明镜,倒映着天幕中的散漫星光。池边,墨柱翠瓦的凉亭内烛光高挑,两个男人在青铜棋盘前相对而坐,正在试手对弈。

        “啪——”一枚白子落于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执白棋的是个形貌英挺的夜族男人,他一身绛紫的宽袖长袍,束发戴冠,背后随意的披着军中常见的墨色大氅。与其对弈的中年易族神情淡定,一副习武之人的利落打扮,身侧摆放着一柄外鞘乌黑的战刀。看到对手再度落子,中年易人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两寸短须,静静思考了片刻,双指夹起一枚黑子,缓缓地放上棋盘。

        伴随一声脆响,白子紧追黑子的脚步落棋。夜族男人指间拿捏起另一枚棋子,眼神时不时的扫向平静的水面,似乎对于落子间的等待感到不太耐烦。

        棋盘上,白子攻势迅猛,如同暴风骤雨,每一步似乎都要将黑子逼入绝地。而黑子却从容应对,一一化解着白方的猛攻,渐呈反噬之象。很快,夜族男人从对手的布局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微微皱眉,但是手上却没有迟疑,依旧果断而干脆的掷下一枚枚棋子,试图变局破围。棋局如沙场,黑白势力犬牙交错,攻守双方你来我往,已战至胶着,但是白子终究势头将尽,被黑子后来居上。

        半刻后,白子山穷水尽,已陷入黑子的重围之中,只待黑方再落一子,便可为立分胜负。中年易人双指夹起一枚乌黑透亮的棋子,滞于半空,却久久没有落下。

        “还犹豫什么?你已经赢了。”

        “一场游戏,未必需要分出胜负。”中年易人将手中的棋子放回香榧制成的木匣中,抚摸着棋匣表面精美的兽面纹,“墨鸦海的雷公石,灼炎山的水云玉,都是难得一见的上乘棋材,真是副好棋!”

        “呵呵呵,统领确是识货之人。这是我在帝林城的旧友专程遣人送来的礼物,说是可以助我修炼心境,磨砺耐心,”夜族男人收起了棋子,将装好的两个棋匣推至中年易人面前,“半月以来,你我对弈十七次,我无一胜绩,实在惭愧。我并不是那种喜好摆弄琴棋之人,这游戏我也着实玩得厌了。汤统领精于棋道,若不嫌弃,我愿将此物相赠,算是为这些天的闲暇留个纪念。”

        银华易军统领汤济泉没有接下对方慷慨的馈赠,反而面色微变,道:“纪念……此话怎讲?”

        “在我来沐瑞台之前,已接到来自统制公的羽书传令,天明前就要率领剩余的两千夜营骑兵自七星门秘密出城。之后城中一切事务,皆由汤将军和寒薇守杞大人共同负责。这个,是统制公令我交予你的密信。”夜族男人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印着鬼鹰蜡封的纤细竹筒,递至汤济泉的手中。

        汤济泉摩挲着竹筒上的鹰爪形印章,低低的说:“先是丰炬接下平戎征讨使的将印,领军八千西行平叛,后是统制公亲领一万精兵北上扫荡沙匪,现在,景将军又要调遣仅剩的两千夜骑出城。恕汤某直言,上一次银华军像这样精锐齐出,似乎还是百年前王城被围,青衣使者血书告急的时候……统制公这般调遣,是否别有深意?”

        夜族男人霍然起身,手臂轻轻一抖,其身后的大氅如羽翼般展开,又缓缓落下。他名叫景骞,出身自贵族景氏,是银华军中六个精锐千骑队的统兵千户之一。虽然军阶远低于统领两万银华易军的汤济泉,但景骞身为夜族贵胄,深得统制使极縡的信任,同族之间血浓于水,在这一点上,易族将帅只能自叹不如。

        “其实,现在摆在统制公面前的,也算是一个棋局吧。”景骞背手而立,面孔完全隐没在凉亭屋檐下的阴影里,“只不过与棋盘上的对弈不同,此时的局中人还在相互猜测着对手的棋路,并且都认为自己掌握着足以取胜的关键一着。可惜,在决定胜负的那枚棋子落定之前,我们甚至连棋局的样子都看不清楚。我在棋艺上并不如你,但在这个赌上生死的棋局中,你我确是一样,都需要成为统制公手中的一步好棋。既身为棋子,自然无需揣测执棋人的意图,汤统领,你认为呢?”

        一阵夜风忽然拂过庭院,吹散了池中倒映的烛火和星光,一圈圈晶亮的碎影随波逐流,向岸边荡漾。

        “哈哈哈——”

        汤济泉以笑声打破了黑夜中的沉默:“是我想多了,统制公一代名将,运筹帷幄,如此调遣定有他的道理……汤某不敢辜负统制公的重托,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保城池无虞!”

        “这副棋既是友人所赠,我也不便夺人之美,”汤济泉站直了身子,将佩刀挂于腰间,“不如等到将军凯旋,你我再弈几局,那时,或许还会有新的感悟。”

        “也好,”景骞并不坚持,他仰头望向星空,以只有自己才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如果这世间诸事真如棋盘一般明了,也会少了很多乐趣吧。”

        与此同时,在距寒薇城七百里外的旷野中,也有一个人正在朝天空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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