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怀孕三载生怪胎 参透心经始悟空

明朝嘉靖年间，即公元16世纪初，淮安府山阳县有一位自号“射阳山人”的吴姓人，家中出了一件怪事。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是这家妇人叶氏怀孕三年，却始终未有分娩之意。每与中医先生把脉，皆云有孕且是生男之象。然始终未见出产，连中医先生也甚为诧异。

        敢问世间哪有妇女大肚三年而不生者？左邻右舍未难免惹来闲话。那叶氏乃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生得聘婷秀雅，温婉可人，只因怀孕之事终日郁郁寡欢。射阳先生及年迈老母徐夫人亦愁云满头。

        一日，忽有一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长须老者不请自来，把脉后说道：“昔日商朝陈塘关总兵李靖夫人怀孕三年六个月后，生下一个肉团，一剑砍去，跳出一个哪吒来。如今贵夫人亦有孕三年还仍有胎动，若生出来，也定是个非凡之物。”说完，老者捋着胡须飘然而去。

        不日，淮安府天象大变。这淮安府，在今日看就是江苏淮安，本应是个明明朗朗的艳阳天，却突然黑云盘旋，狂风骤起，倏忽间大雨瓢泼。叶氏顿感腹中剧痛无比，扶腰捧腹，哀嚎不止，似有临盆之势。吴母忙差人冒雨请来产婆，进进出出忙活起来。

        古时产子，男人不便入内。射阳先生难掩激动与紧张之情，在隔壁书房内焦急地来回踱步。激动的是苦等三年终于等到临盆之日，焦急的是能生出什么“非凡之物”却不得而知。

        射阳先生身高七尺有余，蒜头鼻，招风耳，口唇厚重，却是杏核明眸，弯月长眉。一双美目，神采精亮，只眉头紧蹙，似有郁郁之气。其幼时便敏而多慧，博极群书，工于诗文，闻名乡里。众人皆云凭其才学，科举及第，如拾一芥。然而他却偏偏醉心于野史怪谭、神话奇论，尤喜搜奇猎怪，却无意于经济文章。怎奈科举之制，唯有屈心抑志攻于八股，岂料科场污浊，屡试不第，沉郁难宣，遂题字一幅挂于书房以明志：“功名富贵自有命，喜笑悲歌气傲然”，落款正是射阳山人。其字点画丰腴，行草相间，劲秀俊朗，气势不俗，实乃其不同流俗、刚直不阿之精神写照。所谓射阳山人，乃古代文人以居住地自封为号的普遍风气。淮安在汉代曾叫射阳县，县之东南有一湖泊叫射阳湖；山人，乃隐居山林、与世无争之意，以射阳山人为号，足见其情感所依和志向所寄。

        书房内陈设极其简陋，只一长桌，一卧榻，一斑竹笔筒，一旧窑笔洗，虽无传世法帖、古董珍玩，唯有图书四壁，充栋连床，东墙置道、释二家之书，西墙置儒家典籍，中横卧榻之外，杂置神怪典故，以便休憩时随手翻阅。窗前置松桧盆景，建兰芸草，亦别有一番雅致。

        书桌上叠放有《大唐西域记》、《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和《悟空入竺记》等古籍。敢问彼时真有悟空其人？现代人多以为悟空乃神话故事虚构之人物，其实不然。历史上，悟空乃唐玄奘西游取经百余年后的一位唐朝名僧，俗名车奉朝，自幼习武，艺高胆大，惯使一根三十六斤重熟铁棍。受皇命出使天竺迦湿弥罗，因病滞留，病愈出家，皈依佛门，在天竺游巡佛祖圣迹、释经讲法近40载。回归长安后，唐德宗念其不辱使命、功绩卓著，封为壮武将军兼试太常卿，赐法名悟空。唐玄奘游学异国的所见所闻被编撰成《大唐西域记》，车奉朝的西域经历亦被编成《悟空入竺记》，此二部佛家经典被后世广为研究解读，衍生出诗话、评书、杂剧等众多民间文学作品。故而悟空确有其人，并非凭空杜撰。

        射阳先生踱步至长桌前，拿起一枚羊脂白玉佩在手中细细把玩。口中轻声默念：“吴空，吴空……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似有斟酌品鉴之意。古之君子必佩玉，亦有给出生男婴戴玉之习俗，以期品德如玉，用心雕琢。射阳先生常以为他人立传、写书等卖文补贴家用，偶得一和田璞玉，便请工匠去皮打磨，细细雕琢，意欲待夫人产子，则取名吴空，并以玉寄之。玉佩正面用小篆镌刻“吴空”二字，并以透雕刀法刻出祥云环绕，背面以蝇头小楷工整镌刻唐玄奘所译《般若心经》全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好一部般若经典，仅260字却道尽佛家精髓，助众生认清自我，参透有空，解脱痛苦，超越生死，通达宇宙人生真相的至高智慧。若能了悟空性真义，修持心性，戒除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这五蕴烦恼，方可达到安乐、祥和、幸福、宁静的人生彼岸。

        吴空正与悟空谐音。单名一个“空”字，尽显佛家超脱之禅意，乃与他排斥道教、尊崇佛教有关。时值明世宗嘉靖皇帝迷信丹药方术和道士邪说，痴迷成仙修道，乞求长生不老，二十年不理朝政，致使奸佞当道，法纪松弛，民不聊生。射阳先生对此深恶痛绝却无能为力，只有借助佛教静心定心，希望后代能够早觉悟。

        叶氏在房中空喊了半个时辰，已累的有气无力。吴母自产房推门而出，见射阳先生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叹口气道：“这书呆子，只知道干着急，怎不知帮忙烧水。”遂急匆匆转身进厨房。

        昏暗中一毛绒活物倏然窜下落其肩上，惊得吴母“啊呀”一声瘫倒在地。那活物想必亦被惊吓，灵巧一跃跳上灶台，于暗处不安地瞪着两只闪闪放光、骨碌乱转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唧唧”叫声，抓耳挠腮般跳跃不停。吴母方想起此乃儿子在家中所养一只长尾棕毛红脸猕猴。猕猴的叫声引来了射阳先生。吴母余惊未了，捶胸顿足地骂道：“顽劣我儿！整日不务正业，把泼猴弄到家来，前几日已惊到叶氏，今又吓得老朽险些魂飞魄散，莫不成要把泼猴当儿养？还不快把这东西扔出家去！”

        射阳先生闻言忙上前护住猴头，嘴里颤巍巍道：“不可，不可。母亲息怒。”先生是宁可受些责骂，也断不肯将其抛出家中的。吴母见儿如此愚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顺手抓起一水瓢朝猴子掷去，正砸中尾巴。那猴子疼得跳将起来，龇牙咧嘴“吱吱”大叫，撞落了数个坛坛罐罐，响起一片“哗啦啦”破碎声。这厮在一堆七零八乱中钻出身来，竟然头顶一只木碗，手握一把菜刀，俨然一位好不威风的滑稽“武将军”，人模人样般歪歪扭扭向吴母示威，母子二人竟无可奈何。

        正当此时，二人忽听隔壁产房内传来一声尖叫。射阳先生预感不妙，赶忙撞进门去看个究竟。但见产婆已吓得瘫倒在地，哆哆嗦嗦手指床边一稀奇物道：“石头！石头！”那襁褓中裹着的，分明是一枚血淋淋的灰白椭圆石头。“啊？”射阳先生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顿时吓得浑身僵硬，毛骨悚然。叶氏因惊吓过度，已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吴母跟进来，见状亦甚为惊恐，嚎啕不止：“噫！我儿命苦矣，怎么生得这么个怪胎……定是受那妖猴惊扰，沾染它的骚气，才生出这等不祥之物……”少顷，吴母忽想起长须老者所言，便止住哭声，对射阳先生道：“快，快拿刀来，把石头劈开，看能不能蹦出个哪吒来。”

        射阳先生哭笑不得，只得惟命是从，踉踉跄跄奔到厨房，夺下猴子手中菜刀，赶回产房，这个文弱书生对着石头举刀砍去，已是满头大汗，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模样，吴母索性一把夺过菜刀，双手紧握菜刀举过头顶，使出全身气力朝石头砍去，只听“咔”的一声，火星四溅，那石头却完好无损，而菜刀却已卷刃。

        人怎能生出石头，岂不荒唐？非也。世间万事皆有缘由，没有无中生有、凭空出现之理。用现代医学观点，胎儿因故在母亲腹中久未出生，仍不断吸收母体营养钙质，久而久之钙质包裹胎体，与母体隔离便形成石婴，乃世所罕见。然于明朝年间，无法用现代医学解释，便认为不祥之物。

        窗外风急雨骤，雷电交加。吴母唯恐此物久留家中惹来不祥祸事，不待风住雨停，便催促射阳先生怀抱襁褓，着一无人处将石头扔掉。刚出院门，吴母由厨房追出来，狠狠扔出一毛绒活物道：“把这妖猴也扔了！”那厮惨叫一声跌落雨水中，“武将军”威风扫地，瞬间变成一落汤泥猴。它迅速钻到射阳先生脚下，拽着长衫爬上肩膀，装可怜样不肯离去。射阳先生哪肯将它抛弃？只好一手托着猴子，一手捧着襁褓，失魂落魄般跌跌撞撞来到射阳湖中一座石桥之上。雨水携山洪汇入湖中，桥下湖水暴涨，汹涌奔腾。

        射阳先生将那枚刻有“吴空”二字的玉佩塞入襁褓之中，仰天长叹道：“我吴某人一心向善，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奈何老天如此欺我耶？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呐！”遂将襁褓连同对老天的愤恨和怨气一道扔进湖中。只听“噗通”一声，那襁褓没入水中，泛起一朵水花，便被水流吞没了踪影。先生与猴呆立桥头，浑身尽透……

        射阳先生经此打击，此后再无子嗣，年至古稀，孤独终老。先生尝尽人间酸苦，深觉时弊沉珂，唯能口诛笔伐以抒满腹愤慨。遂历时数十载，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修成传世经典《西游记》，创造出嫉恶如仇、睥睨王侯、降妖除魔的英传世雄孙悟空。此射阳先生，正是《西游记》之父——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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