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风急江天过雁哀
紫鹃因笑道：“我们姑娘经了那场大难，如今只是深居简出的，外人任凭是谁也不肯见！”
湘云忽有察觉，忙岔开话头道：“紫鹃姐姐，林姐姐怎么样了呢？好歹咱们姐妹一场，就见一面我纵死了也瞑目了！”
紫鹃听着这话心中一阵反感，便只叹息不语。
湘云咽下眼泪，点头道：“我也听说了，林姐姐被永靖王爷救下来，又亲自送到苏州来！林姐姐终究比我命好，偏我命苦，离了老太太便再无人疼了！”
紫鹃见湘云只差要哭出来，忙安慰道：“史大姑娘快别伤心了！不瞒史大姑娘，我们姑娘也是差点儿就遭难了，好容易才逃过来了！”
湘云见问，眼中早泛起泪花，叹道：“紫鹃姐姐，我如今孤魂野鬼般活一日算一日，哪里还有丫头跟着！”
紫鹃忙笑着走过来行了一礼道：“原来真是史大姑娘来了！”因见湘云身上的衣裙旧的发白，污点斑斑，蓬头垢面很是憔悴，不由的皱起眉头问“史大姑娘怎么寻来的？跟着姑娘的翠缕呢？”
史湘云正站在屋内看着悬着的匾额，听见有人来了，忙转过头来，见是紫鹃，眼睛一闪唤道：“紫鹃姐姐！”
紫鹃应下，随了那个小丫头子走出院子，顺着回廊走到外院念恩堂。
众人便知是史湘云来了，黛玉想了想吩咐紫鹃道：“你去见见，先带她到外头厅里等着，我过会子再去！”
这里正说着，果然苏长福使了个小丫头子来报外头有个自称姓史的妇人求见。
黛玉点头道：“才刚见她破衣烂衫，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哪有往日半点爽朗风流。她好容易寻来了，我怎能一味的避而不见！留不留下，见了再看罢了！”
待听得是湘云要寻了来，紫鹃雪雁对视一眼道：“原来是史姑娘来了，姑娘是想收留下？史姑娘素日可是与薛姑娘极亲厚的呢！姑娘如今深居简出的，史姑娘可是最爱热闹的！”
紫鹃雪雁两个听见黛玉又回来了，忙迎着过来服侍着黛玉更衣洗漱，一面奉了乌梅汁来与黛玉吃，一面问缘由。
一时苏大娘绕回林府，黛玉和春纤从后门进得府内，一路来至自己院落。
春纤听了垂下头，默然不语。
“她如今孤苦一人，咱们能收留那些孤女，如何对她反倒视同陌路！”黛玉瞥了眼春纤又道：“她就是那口直心快爱饶舌的脾气，心里却是不藏奸的！谁没有个小性儿？老太太素来也疼她！咱们如今虽要时时小心，然若太过便是无情自私了！”
黛玉点点头，春纤因叹道：“姑娘总是硬不起心肠来，往日那史姑娘可没少编排姑娘的不是！”
苏大娘闻言忙停下车，转身问了缘由，因道：“既如此，咱们还是从后门绕回去，不然那史姑娘知道了怕要多心反不好了！”
“她原跟我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般形容了，她不是嫁给了卫家了么？难道也被查抄了？”黛玉略一犹疑“苏大娘，咱们折回去吧！”
春纤撇撇嘴：“管她怎样了呢，横竖与姑娘无干！姑娘可别认她！”
黛玉从车内看着湘云趔趄的背影，心下很是不忍：“云妹妹怎么了？”
湘云忙道了谢，退到路旁，苏大便赶了马车往前走了。
“走过这个街口向右拐去就到侯府街了。”苏大娘往身后指了指。
湘云摇摇头迟疑道：“多谢大娘！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瞧一瞧的才死心的……求大娘给指指路”说着那话音已哽咽起来。
“看小娘子形容，敢是想找林家找活计谋营生？”苏大娘从袖内拿出几文钱递过去道：“小娘子恐怕不知道，那林家如今不要那些使唤人的！小娘子还是去别处吧！”
湘云叹了口气道：“苦命人是从京城一路辗转而来的！”
苏大娘不留痕迹的打量了湘云道：“小娘子从哪里来的，怎么连我们苏州林侯爷府也不知道？”
大娘一听愣住了，车内的黛玉听得那声音十分熟悉，忙悄悄透过帘子瞧过去，那妇人削肩蜂腰，只是黄黄的一个侧面，发髻蓬乱，却是湘云，正欲揭帘相认，春纤却拦住黛玉摇了摇头。
苏大娘忙勒停了马车，见那妇人已道：“好大娘，不知这林侯爷府怎么走？”
水涵走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这日天放晴了，黛玉与春纤便坐了马车欲往城外庄子里去，马车刚拐出自家的街不多会子，就见前面踉踉跄跄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妇人四下焦虑地张望着。此时清晨，街上绝少人行，妇人看到马车不但不躲避，反而趔趄两步过来，喊道：“大娘，向您问个人家！”
水涵微微一笑，默然瞅着黛玉一回，方遽然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黛玉心如鹿撞，依依的站起身，再不敢抬头，只强着挣脱了水涵的手，连赶着几步走到一旁。
天边瑰丽的绯云飞到了黛玉的脸上，晚风越波而来，清香拂人熏然如醉。
水涵唇边的笑意更浓，那眸子更明亮深邃，手掌微微一紧，黛玉的小手便觉得已被有力的握住。
此时夕阳已落，天际一片瑰丽嫣红浅紫，水涵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晓星闪烁，薄薄的唇边一缕微笑，似晚风般温柔宁静，黛玉想着又避开拒绝，可一只手已不自觉的交到那只带着薄茧的温厚手掌里。
水涵笑道：“不过白问你罢了！此趟差颇有些棘手，你便是想去，我还不让呢！你瞧，转眼暮色已深，你还得赶进城去，我也得赶路了！”说着便站起身，跨了两步走过来，俯身低头，向黛玉伸出一只手来。
黛玉道：“我？王爷莫不是戏弄于我，我如何可与王爷同行！”
水涵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如今要赶往饶州，你可愿意随我一起去？”
黛玉怔了怔，轻叹道：“王爷可要当心些！”
水涵眼中光芒微闪道：“你争了么？她们还不照样要害你！”
黛玉愣怔了半晌，方缓口气道：“不争也不行么？”
水涵见黛玉眼中满是惊忧，心下颇有点欣慰，旋即安慰道：“你放心，只是也许罢了！”
水涵道：“你看我现在风光，也许明儿就身首异处了呢！”黛玉骇然，难以置信的看着水涵。
黛玉惊诧，抬眼微微扫了水涵。
水涵浓眉一挑，道：“难道你竟不知无情最是帝王家！”
黛玉蹙了眉道：“王爷天家贵胄，自然是可天不怕地不怕的！”
水涵沉吟道：“但求问心无愧，何必管他人诽谤！若这也怕那也怕，只怕连路都没法走了！”
黛玉叹道：“他们害人终害己，自当应按律例处治！我也不怕世人说我冷漠无情，只可惜辜负了外祖母的一片苦心！”
水涵似是赞许的点头道：“你倒不一味愚善！”俄尔，眸光一寒，冷笑道：“哼！我若出手，那府里便没人可活着出来！贾政、贾赦无能贪酷无耻，人所不耻！你父亲几年的巡盐御史你林家又是五代袭候，你父亲当年给你留下多少银子？又岂止区区三十万两？不过零头罢了！那姓王的更恶毒！以为可以仗着女儿为非做歹么！”
水涵依旧定定的看着黛玉，道：“与你有关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你若开口，我断然不会拒绝！”黛玉心中一震，半晌方摇头道：“多谢王爷！善恶因果，自有定数。我无能为力，更不愿让王爷惹上那些是非！”
黛玉愕然，不由的抬头看了水涵，只见水涵含笑看着自己，点漆似的眼眸深不可测，心下不由的一阵刺痛，因又低下头叹道：“无常对至，虽有父子不能相救。他们与王爷何干，我焉能求王爷相救！”
水涵道：“你不想要我救那贾家薛家的人？”
水涵忽低声道：“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不知月夜之下又是何等风致？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嗯，这阙词竟是为你而写的！”黛玉从未见水涵在自己面前念及诗词，正觉意外，忽听得如此说，只当水涵是打趣自己，因道：“王爷取笑了，这是萧闲老人的咏荷名作！”水涵低声道：“这”黛“”潇湘“不是你的闺名雅号么？”说话间已扭头看向黛玉，唇角一勾，露出极引人的一笑，又指了指身侧道：“站着不累么？坐到这边来！”黛玉微一犹疑，方轻移莲步，走到水涵身侧几步远的草地上坐下。水涵因笑道：“我很可怕么？为何总是离我远远的？”黛玉低头浅浅一笑道：“尊卑有序，男女有别，岂能僭越的！”水涵侧着头，瞅了黛玉半晌方笑道：“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办的？我还欠着你那么些银子呢！”黛玉不自觉的捋起耳边的碎发，摇头道：“多谢王爷！如今一切甚好，暂也想不出何事需要王爷相助！”略停了停又道：“况我们已经受了王爷许多恩惠了！若不是因着王爷的缘故，万全两口子如何能够那么勤谨一路送我们回来！林家的祖宅，想来也多亏王爷暗中相助！所有这些，又岂是那点子银子能换来的？若说欠，也只有我们还欠着王爷的！”
荷塘在微热的风中翩翩起舞，杨柳婆娑依人，清香四溢，让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
不觉间走到水涵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只见水涵面对荷塘，背对着自己坐在田陌上，黛玉赫然看见水涵的束发冠上仍是那根杨柳小枝为簪，虽然那截柳枝已然干枯。
黛玉强压着心中的悸动，慢慢的向那静坐着的身影走去。心情既有些急迫，又有些害怕，忽然就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永远能看到他，他永远在那里等着自己，永远在接近，永不会幡然成陌路。
黛玉顺着程侍卫手看去，才瞧见水涵正隔着两棵大柳树坐着呢，因在大树底下坐着，身形被遮住了，不留神倒看不到。
黛玉诧异，程侍卫已微一转身，向左手边一指道：“王爷在那边坐着呢，请林姑娘这边走。”
马车摇摇的驶到跟前停下，春纤扶了黛玉下车见礼，程侍卫早躬身作揖还礼道：“王爷在此恭候多时了！”
黛玉瞧了瞧，也未见水涵，心下便有些落落。
春纤眼尖，早惊喜道：“姑娘，那不是程侍卫么？怎么不见王爷？”
两日后日暮时分，黛玉春纤两人坐了马车离往城里赶，离了田庄，远远的就瞧见两匹骏马立在大柳树下吃草，一人站在陌上一面梳着马鬃，一面朝庄子这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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