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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易容


  我们出了瀛洲城向西而去,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依旧疮痍满目,到处是尸骨,哭爹喊娘被遗弃的孩子,哄抢的饥民以及红了眼的野狗。

  傍晚还好找到一处稍微干净的泉眼。坐下来歇气的时候,闲聊时老妇告诉我昨夜邀请我们一起去取水的男子话中有破绽。

  “破绽?”

  “老身昨日渴得紧,瀛洲内外二城大大小小的水井翻了个遍,我打崇阳门进城,那个庙旁边的井我记得最清楚,尸块都把井口填满了,还井水呢,我看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老妇竟然笑起来,好似聒噪的老鸦一般

  我异常奇怪地看着她,抑制住心头那熟悉的翻滚。

  “这些蠢货,也就骗骗丫头小子,还想来诓我。乱世不变畜生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好人。”老妇随意捏起爬到她身上一只蛆虫,使劲往膝盖上一按。

  我的目光尽量避过她手中的白腻腻,提高了音量:“那青年好心帮我们带水,有错么,我把自己的水全部给了您,难道有错么,为什么您要如此刻薄?”我用尽气力质问,以至于全身发抖。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将手中的白腻腻往地面一擦,拍拍身上的沙土,站起来径直走了,仿佛我在自言自语一般。

  我真想就地分道扬镳,可想想周围行尸走肉般的饥民以及龇牙的野狗,还得咬牙跟着这个古怪可恶的老太婆。

  老妇之所以来到瀛洲城,是因为听说瀛洲城驻扎着刚和楚军打了一仗的唐国大军的一支,这支部队需要一些杂役。

  可赶到,却得知军队转移到瀛洲城不远的双髻山麓,估摸着是害怕瘟疫侵袭。我们现在就是要赶往双髻山。其实也不算太远,急赶慢走,第二日未时约摸能到。老妇尚存的干粮也差不多维持到第二日一顿早饭了。

  我跟在鸠婆婆身后默默走着,脚上的燎泡已经痛到完全没有了知觉,我想起昨日要给我们带水的那位青年,虽然看不清面孔,但他的声音清澈宁静,也许是个读书人,他取水以及帮我们取水的美好愿望落了空,换来的是老妇的一顿嘲笑,而我现在正跟着这个毫无人情的老妇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军营。

  以前跟着阿爹到过瀛洲大营,处处是粗俗不堪的男子,窒息的腥臭味夹着污言秽语与我想象的雄风威仪根本不一样。

  阿爹说下层士兵出于生计才投军,大部分是流民或者罪犯,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钱。兰陵王入阵曲那样的舞蹈是美好的升华。

  “不是所有军人都能和兰陵王媲美。”阿爹苦笑着告诉我。

  上次去瀛洲大营,我坐在马车中经过各个岗哨,可如今没有阿爹的陪伴,更没有考究华丽的马车的庇护,我一个女子,将何以在军营立足。

  “老夫人——”

  她回头看着我,“别叫我老夫人,我不是谁的老夫人。你叫我鸠婆婆吧。”

  “九婆婆?”

  “斑鸠的鸠。”

  “斑——鸠——婆婆,我一个女子,能去军营做什么呢?”

  “你不必管,跟着我便是。”

  “那军营上上下下全是清一色的男子,你还让我去,你目的何在。”我离她远远的,万一有个什么不对劲,我年轻,定跑得比她快。

  老妇背对着我,全身奇怪地抖动起来。我似乎还听到她嗓子里一阵好似老鸦的呱唧声,我疑心她可能发作了什么疾病,却见她转过身,眉目皱成一团,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说道“说你是傻姑娘,你聪明起来我都赶不上。”

  “你若不说我去军营干什么,我是不愿意去的。”

  “太阳也快下山了,废话少说,赶紧走。”鸠婆婆自顾自走了,甩我一大截,既没来抓我,更没有丁点儿劝我的意思,恨得我牙痒痒。

  阿公说嘴甜之人心不饶人,这鸠婆婆嘴上刻薄,可我也没看出她的好心肠。飞鸟都不曾驻足的野地,我就算独自一个人走掉,生还的几率应该也不比跟着鸠婆婆大吧。

  既然跟之,则跟到底吧!

  晚间我们宿在一处岩洞中,一块饼分成两半便是晚饭了。

  久经兵燹,树林都成了一片黑乎乎的桩子,东歪西倒。

  没有了任何屏障,刚烈的野风肆虐地扫荡破败的大地,虽然快要入夏,晚来还是有些寒意,我紧紧挨着火堆,抱着肩膀,这大约是唯一能给我带来温暖的东西了。

  “这个给你。”鸠婆婆递给我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灰色木匣子,并无任何雕饰,素净古拙。

  “鸠婆婆,您不需要报答我,您让我跟着你,我已感激不尽。”

  “拿着吧,虽然不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一段时间内你可以像我老太婆一样,没人愿意靠近。”

  “没人愿意靠近,里面是臭虫?”我脱口而出,说完直想打嘴,瞥了一眼,还好鸠婆婆全部注意力都在这匣子上,似乎并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

  我好奇地接过匣子,手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差点将匣子打在地上,竟然是一个青铜匣子。

  我双手捧着匣子放在膝盖上,轻轻打开,砭人肌骨的寒气让我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

  匣中四面是厚厚的冰,冰中央凹下去一小块,放着一个透明的软塌塌的东西,上面貌似还有很小的白色小米粒在蠕动。我有些吓到,赶紧将这青铜匣子放地上,整个人从地上跳将起来。

  “这让我瘆得慌。”我捂着嘴,很是后悔接过个的匣子,和这个的老太婆一样,古怪。

  鸠婆婆凌厉的眼神很不悦地盯了我一眼,“少见多怪”,说着从地上小心拾起匣子,取出软踏踏的东西,一抖,大约是巴掌大小,好像立春日吃的春卷皮,薄到接近透明的颜色。

  哼,本小姐长这么大,珍珠玛瑙当弹珠玩,鲍鱼燕窝是我最不愿意吃的东西,发起脾气,可以将阿公房里的名画古玩砸个稀烂,竟然说我少见多怪。

  心中愤愤不平却被鸠婆婆不急不慢的话语吸引,深深地。

  “这是一张冰蚕面罩,你贴在脸上吧。”

  “冰蚕?”

  想我长这么大,桑蚕,柞蚕、琥珀蚕、樗蚕我都见过,可这冰蚕还第一次听说。

  “一年后面罩自动剥落,只是这期间却摘不下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鸠婆婆继续说道“这面罩上的小东西叫玄冰蚕,它们可以整整一年不吃不喝,吐出的玄冰液还能滋养你的肌肤。”看着小米虫的鸠婆婆脸上破天荒是宠溺的笑。

  我还是听得不太明白,我上上下下打量着鸠婆婆,很是惊奇,她还是很怪,但似乎不那么讨厌了,因为她给我了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东西。

  “这面罩是绸子么?”我盯着鸠婆婆手中的接近透明的面罩,疑心这是一种上好的绸缎。

  “这是玄冰蚕吐出的丝织就的。”

  想着万国商会的瀛洲城,南来北往,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没有见过,但这冰蚕面罩,我真的是闻所未闻。

  鸠婆婆示意我坐定仰着脸,将冰蚕面罩铺开在我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贴合之感,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也就一瞬间,冰蚕面罩似乎已经融化在我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冰蚕丝面罩里面是活的玄冰蚕,外面是我精心制作的皱纹、疙瘩,现在的你啊,比我还要丑了,别人问起,你就说被火烧了。”

  我小心翼翼的摸着脸,果然是凹凸不平,可惜没有镜子,我无法想象比鸠婆婆还要难看的一张脸。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吧。”我兴奋地叫起来。

  “这哪是易容,分明是毁容术。”鸠婆婆这晚心情貌似很不错。

  “还有么?”想起瀛洲城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感觉乱世漂泊的女子,还是丑陋些好,如果乱世一直延续,我倒是愿意一直活在这面罩里。

  “哼,得到这些小东西差点要了老身半条命,哪里还有。老身送你这个,也算是报恩了。另外千年玄冰蚕也就吐三寸的冰丝,这张面罩你想想看要多少千年玄冰蚕的丝才能织就?年纪轻轻,不学无术,倒是轻狂得厉害。”鸠婆婆铁着脸,往火堆中添了些枯木。

  我也不敢再多说话,反正是多说多错,不说乐得太平。

  悄悄抚摸着脸上的凹凸,看着岩洞外深蓝的夜幕,心似乎落到了谷底,虽然我和鸠婆婆一起去军营,但我不像她这般目标明确,我更像是拖着走,走一路算一路。

  我想我的心大约还飘荡在空中,在破败的瀛洲城间,在尸骨如山的出海口搜寻我阿公、阿娘、阿爹,我在泪水迷离中睡下,沉沉的,醒来希望还是瑞桐花满城的无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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