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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行军


  扎营一时难,行营万般苦。

  借小豆子的吉言,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开始转移。我也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作风雨漂泊。

  人在牛棚车中坐,外边下大雨,车里下中雨,遇到大泥坑,虽然不用我这弱女子去推,但牛车也是断然坐不了了,立于雨中,眼睁睁见一群兵丁拉牛的拉牛,推车的推车,泥浆飞溅,心情是异常糟糕的。

  来军营这么久,我还未曾照过镜子,如今这种状况,我料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碰镜子了。

  如果说只是坐着把人的骨头都要荡碎的牛车,也不算什么。

  只是,行营间隙必然扎营,士兵们或许还可以休息一下,后勤的一干人却是要争分夺秒地埋锅造饭,迟一些,兵大人们可要骂人了。

  从牛车上爬下来,如果能有一张床,哪怕是一块可以躺下的木板,我都愿意以性命相换。

  然而在鸠婆婆溢得出沸油的眼神中,我得强迫自己迅速拼接碎得七零八落的骨头,圆睁万钧重的眼皮,雄赳赳地搬锅碗瓢盆等家什,气昂昂地劈柴烧火淘米择菜。

  野外士兵们吃得简单,白粥放点青菜,或者干饼子就着酱菜也算是一顿饭。

  可这不适用于上等军官,我和鸠婆婆依旧得拿出绣花织锦的十二分精细来准备膳食。

  军官大人们似乎对鸠婆婆的小厨房赞叹有加,于是鸠婆婆开始全心全意准备膳食,李福额外的活儿基本上就不用她干了。

  当然我,该干嘛还是干嘛,东一榔头西一棍子,独自掌勺或是独立去抓药煎药却是一点也不行。

  行营万般苦,打仗非人间。

  快到婺州了,唐军和楚军开始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

  照说作为国家都已经不复存在的无国籍人士,对于争夺越国土地的唐楚两国,谁赢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然而如今我在唐国军队里安身立命,若是唐国人输了,那我岂不是又要漂泊,搞不好还会成为楚人的俘虏。

  越国人不好好跟着皇帝陛下去投降,跑到唐国倒戈相向,能落到什么好,于是每日为唐国人向着妈祖娘娘祈祷百战百胜也算是必备功课。

  日日都有伤员从前方抬回,李福大人忙到脚不沾地,鸠婆婆也没有绣花织锦的功夫去张罗小厨房了,跟着投入到救治伤员的战斗中,生死关头,将军们估计也食不甘味,炊饼酱菜就着小米粥也能糊弄过去。

  我在灶间忙碌,一帘之外伤员痛苦的喊声让我神魂难安,不远处的厮杀声更令我心惊胆跳。

  有时,我也帮着鸠婆婆熬药汤,帮着士兵换药,他们都是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如今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有的被人抬进时,一只断臂靠着破烂的衣衫还歪歪地挂在身体上,随着移动的担架摇晃,此情此景,我心头那熟悉的翻滚又开始汹涌起来。

  “你来自哪里?我看你不像是唐国人。”在给伤员喂药的时候,一个士兵轻轻问我,头上和身上缠着绷带,他大约是五天前被抬进来的。

  “南诏。”我垂下眼睛小声地骗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失国之人。

  “真的?”他黯淡的眼睛在听到南诏的那一刻绽放了奇异的光彩,“南诏人个个能歌善舞,我也想去南诏,我想学习歌舞。”

  “歌舞?那你干嘛投军?”

  “去南诏要盘缠,投军来钱快。”他笑了,牙齿整齐光洁,透着青春的气息。

  “不去南诏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论起跳舞,我还没见过谁跳得比我好。”这话要是被鸠婆婆听见,不知要换来多少白眼,因此我边说大话边不忘左右四顾以确认鸠婆婆不在周围。

  “我看你老是被那个老婆婆骂,肯定和我一样,为了钱才身不由己的吧。”他笑了,转瞬又紧皱眉头,闭着眼睛半晌。

  钱?貌似没有人向我提过钱的事情。无所谓,此前我豪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一文不名也算是报应。

  “你别笑啊,看吧,伤口痛了吧,你好好养伤。南诏国美着呢。”

  他微笑着,静静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大约是累了。我轻轻将他的手放进棉被,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离开营帐。

  帐外我看到了小豆子,他看见我出来,迎了上来:“你怎么在帐篷里呆那么久?”

  “怎么?”我问。

  “断手少脚,戾气太重。”

  断手少脚?他们是为了什么才断手少脚的,都是花一般的年华,倾心轻歌曼舞,却要手持干戈,野兽般厮杀。

  我不去理会小豆子,仰首望天,上弦月如弓,周围稀稀几枚星子,天宇显得寂寥落寞。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我深深叹口气。

  “不管是成功或是失败,攻婺州城也就眨眼间的事了。”小豆子将视线从月亮转向了我。

  “你是唐国人么?”看着小豆子那张年轻却透着世故的脸,我问。

  “嗯。”

  “那战争结束,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没有家,我从小长在宫里,记事起便在太医院做事。”

  “呱——呱——”聒噪的的乌鸦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使劲跺脚想着把它们吓走,谁知这恼人的畜生非但不走,反而变本加厉盘旋于头顶。

  这乌鸦长得极大,乱世瘦骨嶙峋的饥民养肥了这帮野畜生,更是滋长了它们嚣张的气焰。

  旁边的小豆子捡起一块石头,向着它们投掷而去,两只黑鸦玩笑一般躲过,石头飞到最高点,却被一只乌鸦抓住,向我猛冲过来,看来是要报一石之仇。

  我被这来势汹汹的东西倒是吓住了,僵立不动,眼看黑鸦离我越来越近。

  突然耳畔一阵疾风呼啸,视线中闪现一簇银光,银光逝处,两只恼人的乌鸦应声而落,刚好,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脚边。

  雪亮的箭镞,不沾一丝血迹,乌鸦的爪子痉挛了两下便伸直不动了。

  我和小豆子举目四望,大约一射之地外,月光倾泻之处,一人静立,手挽一柄长弓,那么箭是他射来的,披风在风中卷起,无际的黑夜拉长了他的线条,好似坠入尘世的天神透着不可言说的神秘。

  手刃猪眼男子的人!

  看见我在校场“搔首弄姿”的人!

  小豆子对我谈起过这个人,麾下是十万大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有过一日杀百人的记录,真正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

  一身玄色战袍,手持白刃,借着夜色,突入敌阵,以一当十,敌军忘之肝胆俱裂,称其为“黑夜叉”。

  跑来一个士兵,将两只乌鸦拾起,匆匆折回。

  他是尊者,按理我和小豆子应该赶紧去请安,可有谁见过蚂蚁向着天神朝拜的。

  小豆子偷偷拽拽我的衣袖,我心领神会,和他分头各自回帐。我偷偷回头瞄了一眼,静立依旧,似乎一直注视着我的这个方向。

  慌忙逃离神的视野,掀帐而入,鸠婆婆也正待休息。

  “明日你得帮我把锅儿碟儿杯盘里里外外好好擦洗一遍。”

  “好的,婆婆。”我懒得斗嘴,人都没水洗澡了,还要管锅儿碟儿,不干净的人能洗出干净的锅碟,笑话!

  一肚子的话依旧放在肚子里。把自己塞进棉被,闭着眼睛,心里老想着月光下那个孤独的人影,像夜空一样沉默。

  记得爹爹告诉我,他之所以从家里跑出来,就是因为不想接受指定的婚姻与指定的新娘。

  如果没有这番掀天的动荡,我还是享受着泼天富贵的兰家大小姐,遇到这么一个男人,我肯定想着去认识他,而不是躲着他,甚至有可能踢掉对我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宇文赞也说不准。我才不想招什么上门女婿,和心爱的男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才是我心中所向往的。

  可如今我只是军营中的可怜虫,有权势的人让我感到害怕,泼天的权势,肆虐的气焰,只会把我们这些可怜虫碾压成微尘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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