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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婺州


  李福所在的营帐,透着若有若无的药香,令人神清气爽。

  他极客气地让我坐在一处圆凳上,并亲自斟我一杯透亮的茶。

  “加了些姜片与枣丝,天转凉了,再合适不过,你且尝尝。”

  我不知道这个干瘪老头子要我来这里干什么,往常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他根本懒得使唤我。

  想着自己的“劣迹斑斑”,惴惴不安地双手捧着小小的茶盅。

  李福在我对面一张塌上坐定,也自斟了一盅,缓缓摇头对着茶盅吹着气,点点送入口中,似乎害怕浪费一滴。

  “你是第一次包扎伤口。”他头不抬,貌似不经意地问我,也不等待我的回答。

  他怎么知道,自认为包扎得完美,其实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我是个门外汉。

  我正暗自琢磨如何回答,他又开了口:“致仕后,我是准备在陵州城开一家医馆,替人诊病之余也要教授徒弟,毕竟我膝下无子。”

  见我不回答,李福又继续说:“你虽是毫无根基,但我看你天赋倒可以,好在也算年轻,从头学不算晚,不过你可愿意学医?”

  学医!耍人!

  鸠婆婆这药婆子一天在我身边捣鼓各色药材,还手把手教我熬制各类药膳,可我依然错将天麻当田七,石斛当甘草,恨得鸠婆婆说我天字号榆木疙瘩,这会,李福小老儿竟然说我有天赋。

  “哦,鸠婆婆会——”我想说,鸠婆婆这个药婆子自然会教我,不用你这老头操心了。

  “你和她本无亲戚关系,我私下也问过,你救过她,所以她处处顾着你也算是回报,而且她的医术不传异姓人。”李福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般。

  处处顾着我?顾着我?好,一切尽在这盅茶中。

  我将手中的茶盅端至唇边,微微侧身掩袖一饮而尽。一丝涩,又有一丝甜,果然是极为宜人,不愧是老太医调制的茶。

  记得阿公对我说过,不能直截了当拒绝他人,特别是在长者面前,做事要圆满。

  早知道我该问问阿公,如何做到圆满地拒绝呢。

  “你可是放心不下你的相好。”

  这句话差点没让尚在喉间的清茶从鼻孔喷出来,我被茶水呛得狂咳不止,大动静让一旁安静切药草的小童吓了一跳,单薄的肩膀抽搐似的抖动一下。

  我带着歉意看着不安的小童,咬牙切齿咀嚼着这个“相好”。

  李福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侃侃道:“小豆子说,上次你闯辕门,是因为相好的士兵被送走。其实我们并非将他们遗弃,只是转移到后方唐国的边地疗伤,毕竟跟着军队辗转,太过辛苦劳顿。本想细细告诉你,也是不得闲儿,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想必鸠婆婆已经告知你了。”

  你们当成轻描淡写,我是差点唬晕了。另外,小豆子,你怎么如此擅长瞎编乱造,毁人名声。

  “你还年轻,战场当然也有血腥的一面,把事情想得极端怪不得你。不过你想想,受伤的士兵都是唐国人,这支部队招募的大部分还是陵州附近的青年,再苦再难,也要救下他们的性命,否则拿什么向他们的爹娘交代。”

  好像手中这盅姜片枣丝茶一般,这席话说得我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掉出来,我是多久没有听见这么暖心的话了。

  虽然鸠婆婆对我说过不是遗弃这些士兵,可我内心还是透着隐隐的不安。若是她也像李福这般和蔼,我也自然打消心头的疑虑了。

  心事也算解除了一桩,我刚轻松半刻,李福的话又让我开始无地自容起来。

  “你那相好伤得不算重,他是陵州人,之后肯定回陵州,到时你夫妻二人都可以来我医馆寻事。”

  我想放声尖叫,可转念觉得自己疯了般闯辕门,说没关系,鬼才信。

  “幸好将军宽宏大量,不和我一般见识。”我的本意只是转移话题。

  “事后我是向将军解释了,儿女情长,人之常情,只要不酿成大错,也就一笑而过。”

  蓝眼睛的女子,陵州的士兵,在军营有了感情,包扎伤口触及的黑眸,此刻细细想来,果真是内涵丰富。

  我不安地挪动身体,向李福表示自己还有重活未做,得赶紧去干活了。

  “可别忘了我说的学医。”李福的微笑干瘪却透着真诚。

  “我考虑一下吧。”我艰难地说,其实心里想考虑个大头鬼啊。

  默默退出营帐,直到入婺州城我都没有再和小豆子说上一句话。

  ※

  “黑夜叉”中的是暗箭,射箭人早已第一时间身首异处,因为这件事,唐军又把婺州城仔仔细细给清查了一遍,确保楚军余孽片甲不剩。在他伤势痊愈之时,我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进入了婺州城。

  都说婺州城粉墙黛瓦,夹岸十里桃花,望之若云霞,看来也大约是个遥远的历史了。说是一座城,还不如说就剩下半片城墙,以及遍野来不及掩埋的楚军尸体。

  满眼颓垣倒壁,麻木的眼神,悲戚的颜色,虽然唐军入城尽量做到与民无扰,不像楚军烧杀抢掠,。但大街两旁迎接唐军的百姓,大约是被谁赶鸭子上架硬安插在街上的,敷衍的态度看不出他们有多欢迎唐军的到来。

  我们驻扎在城外百里开外,虽然已经入冬,可我还是能隐隐约约闻到腐烂的气味,战争结束那几日,遮天蔽地的乌鸦,看着头顶的一片黑压压,我想起持弓的“黑夜叉”,你纵然有千只手,万只箭,也无能为力吧。

  都说攻下婺州城,一半的士兵就要返回唐国,剩下的另一半驻守攻下的紧要城池,可情况似乎有变,上万的大军作息如旧,卯起亥息,操练有素。唐军接下来又夺下周边被楚军占领若干城池,至此,越国基本上一大半领土掌握在了唐军手里。

  有回家打算的士兵自然是有怨言,但也只是私下埋怨。

  埋怨的人中包括李福,老头子身体每况愈下,自然是想早点回陵州城了事。

  对于我来说,也不想待在这么一个狼哭鬼嚎,担惊受怕的地方。但一想到跟着去唐国,心中亦不免发怵。

  我身在瀛洲,长在瀛洲,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出趟远门,回到家中,不光家没了,国都没了。

  天冷人麻木,我耳鸣得厉害,白日里眼前老是影影幢幢,李福为我诊断说是忧思太重。

  某个晚上,守着一灯如豆,我抱着铜手炉,对鸠婆婆说:“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

  她并未说话,顺手从头上取下一根蘸子去拨灯芯,一下子火又往上串。

  火光后她的脸很是复杂,似乎有些悲戚,又似乎在笑。她大约也看出了我的决心。

  “过几日发冬衣,你也把我那份领了,陵州城可比这里冷。”站起身,去铺床,看着她瘦小的背影,虽然不算喜欢她,但我觉得她人心是极好的。

  “死个不相干的人,就要伤心半日。这乱世十室九空,你该如何自处。”她似乎是在宽慰我。

  我低头不语,我想她是高看了我,我并没有如此脆弱,不敢面对死亡。

  只是这种大面积的死亡,美丽生命迅速逝去是如此轻易与偶然,却不是我能够忍受的,只要在军队,我就永远走不出阴影。

  是的,跟着军队,触目厮杀,心头的防线一点点崩溃。就算死的全是楚国人又如何,他们何尝不是有父母兄弟娇妻稚子的,难道他们真的是罪有应得。

  管不了这许多,来不及去参透。

  我,终究只是一个小儿女,我终究无法麻木地看着他人就死。

  离开,我只能离开这个庞大无情的杀人机器,也许对于唐国人来说,它是无比正义与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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