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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花魁


  大人物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前来的乐师让我大吃一惊。这位每旬只来一次的乐师竟然是立冬日遇见的瞎眼道士。

  “我见过你。”翡翠堂中我毫无顾忌地注视着这与世无争的俊脸(反正他看不见,我也是但看无妨)。

  他微微怔了一下,歉然地笑了,向着我的方向作揖道:“女官人想必便是新教习。”

  我不说话,还是看着他。只见他穿着青色道袍,白色内搭,素净简朴中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大约我和女官人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一直盯着他看,岂止我盯着他,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都细细把他瞧着。

  “哦,你知道?”我问。

  “立冬日,王谢桥边的檐廊下。”

  “你是装瞎子的吧。”我听了,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大叫起来。

  “你——你——放肆!”身后响起叶娘子的声音,唬得我双肩一抖。显然,她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句,气得柳眉倒挂,脸都绿了。

  “先生来一趟不容易,岂容你这般放肆。”叶娘子旁边的两个婆子几个丫鬟都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冲着我虎视眈眈。

  我自认理亏,不敢言语。

  果然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军队里有鸠婆婆的毒舌,到了这么一个舞坊,更有叶娘子的利嘴,不过,也怪我口无遮拦。

  “我本来就是瞎子,女官人并没有说错。师师,谢谢你。”道士自我解嘲般地笑了。

  师师,原来叶娘子叫作叶师师。这瞎眼道士说到“师师”这二字,真真是旖旎缠绵到极致呢。

  叶娘子铁青的脸变得有些凄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而去,跟来的丫鬟仆妇也跟着她出了翡翠堂。

  “你别介意,师师一向便是有口无心。那么我们来谈论一下庆功宴要跳的舞吧。”很是温柔的语调,这种商量的口气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这怪不得我,你一个失明之人竟然知道我们哪里见过,就算眼睛不失明的人也很难记起有一面之缘的人吧。”

  “哪有如此料事如神,只是刚进门的时候,蓬儿告诉我见过你。”

  哦,跟着他的男孩子那日我确实见过,本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看来他也见到我了。

  “你刚刚说庆功宴?”

  “郕王殿下要设宴款待凯旋的萧将军。”

  “将军?”

  “嗯,是沙场老人儿,厉害得紧,唐国军中翘楚。”

  沙场老人儿,那定是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无疑了。

  “设宴的地方是郕王府邸,邀请了陵州城诸般头牌。郕王可是点名要看青螺坊的独舞。

  “独舞,这简单不过,我会跳——”

  “萧将军品味不俗,寻常的莺莺燕燕估计很难吸引他。”初雩先生估计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轻轻提示道。

  我仔细品味“不俗”的含义,男人们都喜欢柔弱温顺的类型,大约这个萧将军——

  “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一样的女人。”我脱口而出后马上后悔,不合时宜地插科打诨,难道你以为你还是瀛洲城的兰家大小姐么?

  不易觉察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毕竟还是个男人,自然还是喜欢女人的,只是不喜欢寻常的女人。就好像一位清雅的诗人,他爱诗歌,却不太欣赏花红柳翠这样的俗套。”瞎眼道士慢慢解释。

  越听我越是懵,跳舞都是兴之所至,从来没有为迎合某人去编一支舞,如此,我反而寸步难行了。

  “前几年我见过萧将军的草书《白马篇》,真正龙走蛇舞,酣畅淋漓。”瞎眼睛的道士站起身,反手背在身后,兴致高昂,他自然注意不到我黯然的表情。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是的,没错,他开始背诗了。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的,没错,他背完整首诗。

  等等,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这不是阿公经常吟诵的诗句么?

  “曹子建。”我脱口而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瞎眼道士昂首又来一首,不知何人所写,又是这个曹子建么。

  “嗯,那个,道长——”我觉得我有必要制止这种动不动就吟诗的行为。

  “慕初雩”他转身,看着我这个方向,面色柔和。

  “木杵鱼,木鱼?”和尚敲木鱼,道士是不是也敲木鱼呢?

  “佳人慕高义的慕,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初,浴乎沂,风乎舞雩的雩。”

  ???

  “女官人——”初雩先生见我长时间不搭话,小心地试探我是否离去。

  我自然无处可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搭话了。

  “我叫兰木樨。”

  “兰——木——樨”他似乎在品味我名字的真谛。

  “兰草的兰,木樨就是桂子。”我怕他不知道三字怎么写,简明扼要介绍了一遍。心中也有些惭愧,谁让我自己不好好读书,尽顾着玩了。若是诗书满腹,我这会自然也能就着名字背些不着边际的歪诗,岂不神气。

  他怔了一下,摇摇头笑了:“兰姑娘,我是说能不能拿着宝剑或者雕弓跳一支女扮男的舞,主要是描写战场英姿,既柔美又有力度,不失女子的绰约,又少脂粉之气。不知道你可否明白。”

  初雩先生啊,你这样解释我不就明白了么。

  这舞蹈很好编,我想到了在十万大军面前岿然不动的颀长身影,在我心中,那永远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兰陵王。

  舞蹈编好之后跳给叶娘子,叶娘子叹了一声:“可惜你的脸毁了,不然的话,何必再让安安来跳。”

  我才不想跳舞来取悦不相干的男人,我默默地在心里说。

  这个赵安安,及至教她跳舞,我时时有一把撕下面罩,自己去跳的冲动。

  她美得妖冶却转眼易忘,不过胜在骨感。名号在陵州城是响当当的,数不清纨绔贵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听说一个外地富商载着上万金银来捧她,回去的时候盘缠都没了,连这赵安安的手都没摸上几回。

  说到这里,我真的就不得不感叹陵州人的少见多怪了,放在我们瀛洲,赵安安也就中人之姿而已。

  不过赵安安前呼后拥的排场,吃穿用度的讲究确实不是一般歌姬所能比。叶娘子对她也是百般谦让,只有一条,必须来青螺坊习舞,“兰教习是我请来的教习,不是你的私家奴婢,你务必得勤谨些。”

  勤谨?叶娘子啊,你是让赵安安勤谨些,还是让我勤谨些。

  每日软轿抬来,没跳上一刻,赵小姐就开始嚷嚷脚酸腿软,便有三五个小婢呼啦一下子围着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腿,这倒也能忍受。

  难以忍受的是碰见一个难度高的动作,她便嚷着要改:“这个动作好像是猿猴一样,不好不好,改改改。”她拧着眉头觑着我,好似这些动作都是我故意拿出来编排她一样。

  “仰手接飞猱,飞猱就是猿猴。诗歌里本来就有猿猴。当然了,这个动作根本就不是模仿猿猴。”

  “猿猴?”赵安安愣住了,眼波一转,用袖子遮着半张脸娇娇地笑起来。

  见我一副这有什么可笑的表情,她正色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飞猱和马蹄都是箭靶子的意思,哪里有什么猿猴。”

  哎,腹中尽草莽,遇到咬文嚼字,立马玩完。

  我不确定赵安安是不是戏弄我的,无助地看着一旁抚琴的初雩先生,赵安安也望向了初雩先生。

  眼盲之人心最是灵巧,他大约是知道我二人都期待着他的判决,琴声停了,望向虚空“到底是猿猴还是箭靶倒也无所谓。我们只要知道这位少年箭法了得就好了。”

  “不好不好,非得弄清楚,歪解古诗,所以这舞也怪。”赵安安跺着脚撒着娇,我若是男人怕也当场酥倒,偷偷瞟了一眼初雩先生,倒还是一本正经不为所动的模样。

  “这是仿照射箭的动作,跟猿猴没有任何关系,还有,你见过真正的射箭么?”我心想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过,那是一种力量的搏击,是一触即发的急迫,是命悬一线的决绝。

  “怎么没见过,宫里面邀请番邦使臣射箭,我每年可都会去看。”

  “那叫作表演,根本不是真正的射箭。”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样子的?”赵安安一副临人之势,以为我会无话可说,

  哼,论斗嘴,谁赢过我!轮吹牛,我让过谁!

  “虽然,我不会射箭,但是我见过真正的射箭。射箭是为了干什么?”我指着初雩先生的小童蓬儿问道。

  “射箭自然是,自然是置人于死地。”蓬儿结结巴巴地说。

  “极是。可如今城里人把射箭当成绣花织布一样的消遣。啧啧——”我摇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不要说大话,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样的?赶紧说。”傲慢又懒散的态度,某一瞬间,我以为赵安安就是叶娘子。

  “我上过战场。”心里有点虚,虽然在军营待了半年,厮杀的时候我要么昏迷要么生邪乎的病,况且就算不卧病在床,我也就是个厨房杂役,真正的战场于我也就剩下隐约的厮杀呐喊声而已了。

  但是,我近距离见过士兵,见过他们的武器,还跟着他们各种辗转,这难道不算是上了战场。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大家都瞪着眼睛看我,连初雩先生都停止了缓缓擦拭琴弦的动作,而之前我和赵安安斗嘴的时候,他依旧微笑着自顾自缓缓地擦拭琴弦。

  我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有震撼力。

  不过也不算奇怪,唐国国内承平日久,普通百姓不识干戈,在这山河常在国家屡破的混乱时期确实是一枝独秀了。

  “吹牛。”赵安安的一个婢女嘟着嘴。

  “我现在住在酸枣子门外的驿馆中。这驿馆可是只接收从战场回来的军人。而且,我住了大半年。你们若是不信,跟着我去便是,还可以问那里的守卫。”

  没人再置疑,看来他们都信了,还好他们没问我在军营究竟干了什么,料定他们也不大懂,不然,我也算是要被拆穿了。

  日头西斜,我和赵安安的斗嘴就这么结束了,她匆匆练了几段,便急着去奔赴什么国公老爷的宴席。

  我独自走到后院的紫藤架下,紫藤嫩芽上微微泛着柔和的金光,面此美景,也只觉意兴阑珊。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摆弄灶间的锅碗瓢盆。”我叹了一口气,军营中只管干活,吃穿用度都不必操心,可如今事事都要上心,先不说教习,连落脚处都是一团糟。

  初雩先生在蓬儿的搀扶下也走到院落中,紫藤架下双眸水波裁一般澄澈,他嘴角微微上扬:“战场就算苦了些,也是千里马的所在。寻常人家拉磨驮物,就算轻松平安,那也是浪费了千里马的美名。”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大约他是说比起杂役,我更适合没心没肺蹦蹦跳跳吧。

  他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现在满心满眼害怕回那个冷冷清清的驿馆,可又无处可去。

  “天也晚了,我雇了马车,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绕路了吧。”

  “倒不绕路。”

  “你住南边,我在北边,如何不绕路,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差不多半个时辰能到。”

  我起身想走。

  “若你在寻住处,我倒是可以推荐。”初雩先生在我身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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