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二十七章,妖魔道 1
沧玉水榭之外的树林之中，禾希和容桓之一前一后走着，气氛十分微妙。禾希偷偷瞥了容桓之一眼，发现容桓之正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的皮囊。
总觉得有些尴尬。
她还是决定率先打破这局面：“咳，咳……容公子。”她客气地开口。
“言姑娘。”他客气地回应。
禾希眨了眨眼睛，这要怎么接话才好？
她深呼吸，微笑：“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啊？”
“你不是想让我带你去沧玉水榭？”容桓之柔声反问，“你的朋友兴许会在那里等你。”
是啦，她不记得回去的路，但薛牧说那里离水榭已经很近了，既然容桓之认得沧玉水榭在哪里，她就想先去水榭，也许薛牧会去那里找她。
禾希点了点头：“可为什么你走在我身后呢？”
容桓之停下脚步，说：“与姑娘太久未见，想多看看你。”
他声音十分温柔，禾希听到这话微微有点脸红。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容桓之非常熟悉。失忆以来，这个名字从没出现在她脑中，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所以，在她忘记的时光里，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两人互相看着愣了好一会儿神，禾希低下头，道：“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容桓之清澈的眸中泛着光，他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是他一点都不想回忆的日子，可她却是那些苦痛日子里唯一的温暖。
“很重要！”禾希说，“我想知道。”
“我怕你怨我。”他说。
“为什么？不会的！”禾希猛摇头，“无论我们曾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而我现在最在乎的，是找到我的过去。”
容桓之走上前，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树叶，低声说：“我曾是妖都的囚徒，在妖炉之中受尽折磨。只有你会来看我，陪我说会儿话。那段时日不堪回首，只有你能让我好受一些。后来我逃出去，曾想带你一同离开。可我没有找到你，也再也没有见过你。”
禾希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却又无法描述。
妖都二字，她从不曾想像。然而听他提及，脑海中却有零星印象。儿时她傻傻跟在父亲禾暻身后玩耍，在宫殿前的台阶上一层一层蹦来蹦去。父亲一步步向她走来，然后一把将她举过头顶，立时，百官朝拜。
“你是妖，而我却立誓除妖，与妖族不两立。虽然那些年月已经远去，可仇恨与伤痛不会这么快褪去的。”容桓之道，“你若想起来你是谁，你若知道我是谁，必然会怨我怪我，恨我对你不管不顾，恨我屠杀你的族人。也许你会想亲手杀了我。”
“我……”禾希对这一席话毫无准备，微张着嘴，“你说我是什么？”
容桓之惊诧，不言。
她莫非不知道自己是妖？
见容桓之面露难色，禾希低下头，自己消化了一会儿后，说：“我们继续赶路吧。”
之后，禾希一直闷着头往前走。容桓之只得暗中施法，让草木偏向一边，给她留出一条道来。禾希就无意识地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到了水榭的结界外。毫无意识地，她一脚便踏进了结界，容桓之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和她一同进了水榭。
她竟然这么轻松就进来了！容桓之暗暗诧异。破结界需耗他些术法，若是普通小妖，没有些能耐也是不可能进来的——当年容桓之成立葬妖会，灭妖无数。随后绯九离的母妃，狐妖玉妉成立流焱宫，对抗葬妖会。玉妉曾试图寻找沧玉水榭，将流焱宫藏身在水榭之中。只可惜，容桓之在逃离妖都之后，已经先行一步找到妖界六扇大门的准确位置，其中包括了沧玉水榭。为彻底断了妖都和人间的联系，他求助了魔界术士在水榭外再度设下生死结界，与他性命连结。他若不死，这结界没人能破，即便是当时辅佐玉妉的邢无克也无能为力。
现在这结界完全消失，想必是因为他不久前“死”过一次。申屠宛砍下他的头颅，于是这结界就消失了。妖王指示申屠宛杀他，不仅为了复仇，更是要彻底清除葬妖会在人间的影响，彻底开放妖界大门。
这时地容桓之尚且不知道他身边站着的，就是下令斩杀他的妖王。
而妖王禾希，也不知道容桓之正在想些什么。
她仍旧沉浸在错愕当中。周遭环境突然变化，她竟然站在一座桥上，宛延的廊桥之后，是水榭楼台，一切是那么熟悉，还有湖面上那古朴雄伟的大门。
“我……我记得这里。”她眼中泛泪，不由尖叫，“我记得这里！”
忽然，水上小屋的门从里面推开。红衣美人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大清早的，扰人好梦。”她眨眨眼，看到容桓之和禾希，目瞪口呆。
禾希看到她，眼神茫然。
容桓之对上她的惊愕的表情，微微露出笑意：“劣徒，还不跪下。”
绯九离一声大叫，扑了过去：“容！桓！之！！！”
她一把扑到容桓之身边，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她兴奋地抱紧了容桓之，一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容桓之秀眉微蹙，用力推开了她：“离我远点。”
绯九离才不管他的拒绝，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又死皮赖脸粘上去发起嗲来：“容容，桓桓，之之……”
容桓之深吸一口气，道：“你很臭。”
这招很管用。绯九离身子一僵，缓缓从他身上挪开，一脸鄙夷地说：“你明明就很高兴，嫌弃什么啊？”
容桓之努力维持表情不想笑出来，但他确实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以为自己是很讨厌绯九离的，可再见面，他却出乎意料得高兴。
“啊啊！！”绯九离又忽然一声惊呼，“你你你……你站起来了！”
容桓之皱眉，他想起来自己是讨厌她的。最开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吵吵闹闹的，明明是一国公主，却对什么都大惊小怪。开心的时候笑得春光灿烂，难过的时候又能哭一整天，所有的情绪都能放大。所以就连墨宣也会被她吸引，所以容桓之写给墨宣的《炽羽流光》，只有绯九离能演绎得酣畅淋漓。而容桓之素来做不到这样。
那便是初识绯九离时，他心底的嫉妒。
“容桓之，你站起来了！”绯九离又哭又笑，“你还活着，你站起来了……”
“你够了，消停点。”容桓之忍不住说。
他知道她高兴，为他不再受苦而高兴，因为他所有的痛苦，她是始作俑者。
“对不起。”她擦了眼泪，认真地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突然想起死在他手里的玉妉，心里更多些愧疚，“我也对不起你。”
“没事儿。”绯九离忍着泪，“我在上天界，见过我娘了。她现在过得特别滋润，所以我就特别心疼你，你漂泊在外，无依无靠……”
“够了！”容桓之觉得自己会被她气出毛病来，一口打断她，“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路过。”绯九离摸了摸头。这拙劣的演技，容桓之自然发现了异样，不由眯起眼。绯九离被看得不太自在，道：“墨宣开了妖界大门，他进去妖都了，我在这里等他。”
容桓之瞪大眼：“墨宣去了妖都？”
绯九离晃了晃脑袋，这事说来话长，又和申屠宛有关。现在和容桓之提申屠宛，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于是她决定换个话题，冲被晾在一边得禾希露出绝世倾城的笑颜：“我是绯九离，容桓之的仇人朋友和徒弟，你是？”
“幸会，我是言怀槿。”禾希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就一直没敢打断他们久别重逢的戏码，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自然是要好好说上一句。
绯九离扬起了眉毛。这个名字，她不久前才听到——那记录着言沐七点点滴滴的红玉石中，满是言沐七留给女儿言怀槿的话。她盯着禾希看了一会儿，又盯着容桓之看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说：“幸会啊幸会。”
她这反应，更是让容桓之火冒三丈：“你几时这么阴阳怪气了？”
绯九离瞥了一眼容桓之，没有反驳，只继续问道，“你可是言沐七的女儿言怀槿？”
容桓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言沐七，哪个言沐七？
“是啊，九离姑娘认识我娘？”禾希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那你爹，可是禾暻？”绯九离问得小心翼翼。
禾希点点头：“是。”
容桓之忽然觉得血液凝固了，只听绯九离继续问：“那，禾希这个名字，你熟悉么？”
禾希有些讶异，道：“这个名字，是我爹给我起的，很少有人知道，我娘不喜欢，就一直叫我言怀槿，娘死后，爹也就不再叫我禾希，只管我叫怀槿了。”
绯九离默默看向容桓之，他脸色铁青。
原来他真的不知道。
绯九离轻声说：“哦，嗯，我去吃点东西，你们先聊会儿……”说罢，她一闪身飘回屋子，关上了门。
妖王禾希啊，九离若有所思。
虽然眼前的“言怀槿”和她在紫郢都六尊会议上见到的妖王长得并不一样，但妖本就容貌多变，究竟哪个才是禾希的真面目，绯九离倒不是很在乎。然而容貌再多变，人都是同一个。妖王禾暻的女儿，统领妖界的禾希，与龙冶太子、阴皇、岭主、魔皇共定六界和平的禾希，将申屠宛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工具的禾希，下令杀死容桓之，对葬妖会斩草除根的禾希，都是一个禾希。若传言属实，若过去五百多年妖界掌权的并不是禾暻，而是禾希，那将容桓之变成废人，害他深陷歧途的，也是这个禾希。
现在容桓之活生生地，气度不凡地站在那里，绯九离自认没有资格去与禾希讨什么公道。她所担心的，是容桓之此刻的心情。
“容……容公子？”
禾希觉得气氛突然变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了，容桓之说过他是妖都的囚徒，难道说，他和爹娘有过节？
容桓之脸色太难看，禾希有些害怕，她觉得此时还是先服软比较妥当：“如……如果我爹娘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先替他们道歉。”
“道歉？”容桓之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替禾暻道歉？”
禾希被他震慑，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可知，在炼妖炉，我被万千婴儿啃骨食肉，我的五识被放大，他们每一声尖笑，日日都是梦魇！他们向我爬过来，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永远都忘不掉。”容桓之阴郁着冷笑，一步步逼向禾希，“他们啃咬我的肉，那么香甜，你猜猜我有多痛，多恶心，多想死！”
禾希和绯九离一阵反胃，同时捂住了嘴，不敢去想像那个画面。
“再后来，我五识尽丧，只剩痛觉，每日每夜，只有身上肌肤被啃咬撕扯的那种痛，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那骨肉分离的声音，若是有一刻听不到，我会觉得我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解脱了……”容桓之眼中迸出苦痛的泪，禾希身子颤抖，连连后退。
绯九离在屋内听着，眼泪哗哗流。
容桓之说不下去了。
再后来，他恢复了知觉，他身上的肉重新长了回来，可体内的力量变得陌生，嗜血的欲望无比强大。所幸他逃了出来，然而从那以后，他夜夜不能眠，莫不是幻听，便是什么也听不到。出现幻听还是好事，他尚有一丝清醒，能逼迫自己冷静。可如果他听不到声音，就会堕入无边的恐惧。恐惧会驱使他杀人，而他的理智并不允许。如果不杀别人，他便会对自己下手，他曾毫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双腿剁烂，因为疼痛让他心安，肉体撕裂的声音引导他活下去。当时唯一让他停止自残且不伤害无辜人类的办法，就是将所有的恨转移到妖族的身上。
他知道申屠宛也经历过这些……所以即便知道是申屠宛杀光了葬妖会弟子，他也不能对她复仇。申屠宛是无辜的，所有的错，都只能由一个人来承担！！——妖王！
“言怀槿，我问你——禾暻在哪里？”容桓之一声怒吼，禾希跌坐在地，玉尧湖惊起万丈波涛，将禾希和容桓之淋了个透。
水珠顺着容桓之的发丝流淌。他清澈的眼神中是难以言喻的伤痛。他的伤没有愈合，也不会愈合，他太痛了，他失去太多了，他承受不住了。
所以他想抛下一切不管了，就由黄宝宝陪着，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日在银潭岭，申屠宛问他，他是如何走出来的，他说，等她准备好了再来问。可他是骗她的。如果申屠宛还能抱着希望，他又何必去摧毁。可是他没有好，他永远也好不了了。
不知为何，禾希仿佛能体会他的痛。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禾希脑海中都是清晰的印象。她好像看到他是怎样在受苦，他的每一丝痛苦，禾希都感同身受。
禾希红了眼睛。
“你若是妖王禾暻的女儿，为何我从不曾听说过你的名字，禾希？！”
禾希摇头，不知道，她不知道。
容桓之长喝一声，空中顿时化出三口剑，直逼向禾希。禾希不敢动弹，紧紧闭上眼。
剑，没有如预期刺到她身上。禾希睁眼，发现周遭气流凝住了，那三把剑高悬于她的头顶。
她乌黑的头发，一点一点变淡，眼睛逐渐变成绿色，如翡翠般碧绿。
危难之间，她忘却已久的力量在一点点回来，这是求生的本能。
禾希周身妖力流窜，她惊恐地看着容桓之。
容桓之感受到这妖力，凄凄苦笑：“呵……是你，是你……”
这妖力，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在妖都将他囚禁压制，损辱他的人格，而数月之前，葬妖会被灭的同一天，同是这股妖力，巫丘城外再度向他逼命。
可是禾暻早就不在了啊，又怎么会出现在巫丘城，试图取他性命……
“苍天啊……”容桓之苦笑，“苍天啊！……”
记忆深处，囚房之外，开的那一片木槿花，是她最爱的。
“言怀槿，妖王禾希，我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他哽咽，恨命运可笑，可笑啊！
禾希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她很难过，很难过，要如何诉说。
下一刻，三口剑凝聚神魔之怒，夺命而来！
然而与此同时，绯九离运十成功力猛发一掌，将湖边的禾希重重打落湖中。三口剑狠狠插入廊桥，桥面随即断裂，剑沉。
“绯九离！”容桓之怒不可遏。
九离擦了擦眼泪，推门而出，口吻似乎很平静：“杀她你会后悔的。”
容桓之侧首看向玉尧湖。禾希挣扎了两下，沉了下去。
绯九离垂下眼帘，低声说：“杀了她，你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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