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二十四章,汤王聿弦
铁链紧紧锁住白骨，残破的白衣，与水藻纠缠在一起的乌黑发丝，在水中孤寂地飘荡着。
旧时音容消弭，传说中美满爱情的尽头葬身在茫茫湖底，欲诉无声。
悲伤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却不知如何诉说，只得将那一帘的过往呓语打入了湖底。
那天则音问了她很多次，到底在湖底见到了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只好亲自去看看。他下水的时候，她走出了沧玉水榭的结界。
手上握着珊瑚雪羽刀，她不想要了，则音却给她捡回来了。
待到则音湿漉漉地从水中出来，看到岸边绯九离温柔的眼神，他明白申屠宛已经走了。发丝上流淌的水珠，滴落到木板上，晕开。
“她总归要走的。”
则音明白。他缓缓摊开手掌。掌中的红玉珠泛着水光。
他凝视了红玉珠片刻，对九离道：“暂别了。”
“你也要走了啊。”她轻叹，“保重。”
则音脚步轻缓，他温暖的气息慢慢消失了。
她眯了眯眼睛，凝视玉尧湖。
水下有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闻不问，便不伤心。能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等着墨宣，就无所求了。
－－
月上枝头，申屠宛独自一人在林间行走，行色匆匆。
她想去找禾希，有些事情她一定要问清楚。
“手下败将，一月之期已到，你这是要逃去哪里？”
不速之客挡住了路。
红发男子不知是在冷笑还是戏谑：“鬼面孤月，我等你很久了。”瞬间拔刀，狂刀卷黄沙，迷蒙双眼。寒光凛冽破风而来，申屠宛纹丝不动，闭上了眼睛。
犀利的刀风似要将她干瘦的身躯掀起，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却没有如意料中一般摔到地上。
她跌进了一个炽热的怀抱。讶异地睁开眼，回头，竟是魔界狂刀使者！申屠宛没想到狂刀会转念救自己，迷茫地看着他。
狂刀大怒：“你竟然不还手！——我的妈呀，你——你脸怎么了！”
这一脸密密麻麻的刀疤，看得令人毛骨悚然。才过了一个月，她是经历了什么，竟然变成这样！
前几天他看到墨宣和绯九离进了接界，难道这是墨宣所为？
“你这伤，能好么？”狂刀扭过头，不是很想看她的脸。
申屠宛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也许过很久会好，也许好不了。”
从炼妖炉出来后，她受伤总能很快痊愈。唯独孤月的伤痕，消不去。然而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自己好起来。孤月没有了，只有这些伤疤提醒她，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申屠宛想要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双臂仅仅箍着她的身子。申屠宛叹口气，说：“劳烦松手。”
松手？狂刀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给申屠宛当了个肉垫。不由又怒又窘，一下子把申屠宛推开，腾地站起来，道：“咱俩——咱俩还比不比了？”
申屠宛扶着头站了起来，抬起自己藏在衣袖里的右臂，光秃秃地泛着血，她低声说：“孤月已经毁了，我打不过你的。”
狂刀惊愕。
毁了？
一定是墨宣干的！！
你奶奶，本来还期待着和大名鼎鼎的孤月刀切磋一二呢！
“你不杀我？”申屠宛问。
“谁说我不杀你了？”狂刀一脸鄙视：“你这幅样子，这辈子是打不过我了，留你何用？不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留你几日性命，可好？”
她杀了容桓之，他理应把她捉回去给白戎老头儿出出气。不过这一个月他打听出来不少有意思的情报。容桓之仙骨的下落，墨宣深藏何处，妖都的动向，这些都比替容桓之报仇重要得多，申屠宛的性命反而无足轻重了。
狂刀已经散播出墨宣在沧玉水榭的消息，相信不用过多久，各门各派都会想拼命找到这处遗失的秘境，到时就看银潭岭怎么做了。
“好像我不回答，你也不会杀我的？”申屠宛淡定地说，见狂刀眉毛快竖起来，她又补了一句，“有问题你问便是了。”
狂刀摸了摸眉角，道：“你把神魔之子的仙骨藏哪儿了？”
“不知道。”申屠宛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可没有收集骨头的癖好。”
“你当然不会带着骨头到处跑，可妖王就不一样了吧？”他把刀架上了申屠宛的脖子，“仙骨在不在妖都？”
看来她与妖王的关系已经瞒不住了。
申屠宛伸出左手，轻轻推开刀，正色道：“她若是觊觎容桓之的仙骨，早在数百年前容桓之流落妖都的时候就已经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答案，她不用说明白，狂刀听懂了。
“说的也是。”狂刀嘴角上扬，“反正黄宝宝还活着，仙骨就一定还安好。黄宝宝藏到天涯海角，我的人就会追查到天涯海角。仙骨必须回到魔界。”
申屠宛没有兴致去哀婉黄宝宝和容桓之的命运，她道：“你现在想怎么样？”
“可是你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好。”狂刀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不如就把这珊瑚雪羽刀给我玩两天如何？”
他想要珊瑚雪羽刀？
申屠宛侧首看了眼艳美无双的宝刀，道：“你别做梦了，不是你的刀，就算我给你，你也掌握不了。珊瑚雪羽刀换我贱命一条，于我太亏本，还可能给你造成杀身之祸。”
“规矩，我自然懂。不是我的，就注定不是我的，我不喜欢强夺。你借我玩两天，我也可以给你一个重要情报。”
他能有什么情报？
申屠宛瞥了他一眼。狂刀的红发十分耀眼夺目，就算他穿得破破烂烂，也难掩其傲然色彩。艳丽的人拿艳丽的刀，倒也没什么不和谐。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被任何一个墨家人知道。
狂刀从胸口掏出一张通缉令，随手丢到申屠宛面前：“这个，够本了吧？”
申屠宛打开一看，脸色煞白。
是禾希！！
“我听说，大约也是一个月前，京城死了一只白狼，白狼的主人为此杀了不少人，甚至一下子干掉了朝廷重臣。人间皇帝已经广下通缉令，请各门各派相助捉拿这妖女。同时，妖都也暗中派出了高手，不过至今没什么动作，这太不像妖王作风。我好奇得很，这妖女，会是谁呢？”
虽然极力掩饰，申屠宛脸色仍旧很是难看，她的拳头紧紧握住。
狂刀不曾见过凡人面貌的禾希，可是申屠宛见过。夜深人静的时候，禾希会以这副容貌，一个人坐在宫殿的台阶上发呆。
而死去的白狼，定是阿占。她的心突然空了一截。虽说白狼并不听命于她，在妖都也陪伴了许久。孤月没了，如今阿占也死了么？
阿占很听话，禾希十分喜爱。虽然它尚未修成人形，却不是随随便便的凡人就可以杀死的！而禾希，堂堂一代妖王，怎么可能任自己被通缉？！
禾希，你让我来沧玉水榭，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引诱墨宣前来打开妖界大门，还是让我一探湖底秘密？妖界大门如今又开启了一扇，你该称心如意才是。现在这些，又是在盘算什么？
“这画里的姑娘，不会是妖王吧？”狂刀观察她的神色，忽然大笑，“一定是她！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申屠宛，这样吧，你把刀给我，我帮你去找她，如何？”
找禾希？
魔界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杀意的产生是一瞬间的，难以控制。申屠宛眼神瞬息万变。
有一刹那，“墨连月”的那股戾气就要从脚底冒上来。不行，得控制！她硬生生压制体内乱窜的妖力，却无法说话运气。
“看来我猜对了啊！别急，别急！跟着我呼吸。”狂刀凑到申屠宛眼前，一脸欠揍的笑，“这一个月我好好做了功课，你这从炼妖炉出来也没多久，妖气不稳定，好好控制好心神才行。”
申屠宛怒目，气愈发不顺。
“都让你别着急了。”狂刀伸出手摸上珊瑚雪羽刀，“你要是不想找禾希，我们还可以去找容桓之。这世上能教你控制妖气的也许只有容桓之了，毕竟你们同病相怜。虽然——”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杀了他——可你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真是个废话连篇的男人！申屠宛拼了命压住妖力，嘴唇已经不知不觉咬出了血。
“啊，真丑。”狂刀皱了皱眉头，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容桓之和禾希，都是肥肉，好难选，可以都要吗？”
头一阵晕眩，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狂刀你可不可以闭嘴！
突然她听到一个清雅干净的声音。
“把心打开。”
什么？！谁在说话？
“把心打开，你不会输给她的。”
申屠宛徒然睁开眼。
“她是假的，早就死透了。”
是啊，阿月已经死了，死了……申屠宛握紧了拳头。
狂刀缓慢，遒劲，不由分说地，将珊瑚雪羽刀拔了出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说，我们是去找这画中美人，还是寻那无踪仙骨？”
她扯出一丝笑，扒过狂刀的袖子说：“我送你回家。”
“什……”
不等狂刀变脸，周遭环境已经瞬间大变，轰然一声响，狂刀只觉天旋地转，耳边轰鸣，下一刻，闻月城出现眼前。
看着眼前徒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古朴城门，狂刀惊愕不已。回望申屠宛，她脸色发白，显然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竟然能蓄积周身的妖力，将二人送来千里之外的魔界！！虽然申屠宛的刀法确实不如他，但她若不要命地和他打，只怕……
也许她体内蓄积的力量，她从来没敢真正地去使用。
狂刀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南林闻月城，魔界边境。
远眺城门，一名冷傲的华衣男子负手而立：“狂刀。”
见到他，狂刀很生气地啐了一口：“呸。”
男子五官精致，衣冠楚楚，周身笼罩着一股贵气。他走到申屠宛的面前，扶住她的脸，观赏了一会儿，说：“鬼面孤月，不负虚名。”
“你是谁？”她哑声问。
“聿弦，汤聿弦。”他松开手，不再看申屠宛，更是无视怒目圆瞪的狂刀，直接从他身旁走过，云淡风轻地说道：“妖王和天权殿主就交给我来处理吧，多谢你了。”
“苍玄，你臭不要脸！”狂刀破口大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还以为自己很雄伟？！”
男子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不比你熊。”
华衣男子渐行渐远。申屠宛开口问道：“他是谁？”汤聿弦这个名字，她未曾听说过。
“魔皇三史之一，苍玄史。”
原来他就是苍玄史。
忽然，由远及近，马蹄飞至。铁枪对上申屠宛的脑袋：“罪人，魔皇已经等你很久了。”
－－
“他们不见啦！”女子面容姣好，回眸。不远处站立着一名素衣男子，温文尔雅。女子莞尔一笑：“之之，申屠宛能行么？”
“能。”容桓之回以淡淡微笑。
“我刚才吓死了！”她可怜兮兮捂住心口，“幸好狂刀没有发现我们。”
“他以为你在天涯，却不知道你就在转角。”
黄宝宝脸一红，慌忙摆手：“他是找你，不是找我，我不喜欢他的。”
容桓之被她天真的反应逗乐了，低头忍俊不禁。
之之笑了真好看，少活几百年也是值得的！黄宝宝欢喜地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跑向容桓之：“你猜猜我喜欢……”话没说完，她脚一崴，眼见就要摔了。
“哎呀呀！——”本以为容桓之会伸手扶她，孰料他却索性转过身，道：“我知道，你喜欢你漂亮娘子嘛。”
黄宝宝及时稳住身子没有摔倒，抬起头却是一脸哭相：“你不要挖苦我了……你早点说我是女孩子多好啊！而且我哪敢和墨宣上仙抢绯九离……”
墨宣啊……
容桓之远远望向沧玉水榭的结界。墨宣，绯九离，你们可好。
黄宝宝看着他，慢慢收起了夸张的表情。
两人沉默了好久，直到黄宝宝憋不住，堆起笑：“之之，我想上茅厕啦。”
容桓之回头望了她一眼，懒懒地说：“走吧。”
看着他的背影，黄宝宝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轻声呢喃：“不温不火，还不如嫌弃我呢。”
－－
则音走出结界的时候，小乙正忧愁地望着他：“殿下！——阿月姑娘和狂刀去魔界了……”
则音看向她，眼神漆黑。
他像座冰山一样。
小乙吓得一哆嗦，这个眼神像极了阴皇，让她喘不过气，不敢动弹。
他手一扬，冰刃扑面而来，小乙听到冰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她惊恐瞪大眼，只听数声惨叫，身后，数人倒地。
小乙吓得直不起身子，回头看到地上的人：“殿……殿下……”
“还没死。”则音脸色阴沉，说，“我有分寸。”
“他们是——”
“想必是上仙的行踪走漏了风声。”则音走到他们面前，观他们衣装，道，“是春秋会的。”
“不管他们是谁，殿下你怎么能出手伤他们呢……”
“小乙，你退开，我要给沧玉水榭加一层结界。”则音低声说，“有些秘密，藏起来比较好。”
小乙拉住他的袖子：“不可啊殿下，别再管这些事了。”
则音命令道：“小乙，松手。”
“沧玉水榭的结界很复杂，你要再加一层结界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会消耗你很多能为的。”小乙急了。
“墨宣和九离在里面，你要我如何置身事外？”则音冷峻喝道，“你退下吧。”
“不插手，不要插手！！难道不插手就那么难么！数千年来，阴皇唯一一次在六界面前低头，阴鬼界被墨宣搅得天翻地覆，一切都是乐正凡插手凡间俗事的后果。殿下我求求你，我们回阴鬼界吧！”
“我不会回去的。”
小乙急得掉眼泪：“又是为了申屠宛么？这些天你追着她跑，可是她等你了么？她根本不会停下来等你的，她走向毁灭，或者走向救赎，都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她好不容易走了，你还要追上去么！”
则音的目光锁在她身上，不复清澈温柔，他声音低沉：“你是阴皇派来监视我的？”
小乙抽抽鼻子，索性坦白：“阴皇说了，如果你为了申屠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直接杀了她。是么？”他冷冷说。
小乙猛地抬头：“你怎么会知道……”
则音反问：“为了让我维护秩序，却让你去担负违背六界秩序的责任，你觉得合适么？”
“我愿意！……”小乙双眼噙着泪花。
“小乙……”则音一叹，“你在阴鬼界很久了吧。”
小乙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很久了。”
“有多久？”
“……我不记得了。”
“你和邢无克，谁待得更久？”
小乙沉默下来。
“你竟然……”则音道，“难怪阴皇会安排你在我身边。”
小乙难过地说：“殿下……你不要不听阴皇的话……”
“小乙，其实我可以放下这一切，立刻跟你回去。”则音突然说。
“真的？”她惊讶地抬头。
则音靠近一步，道：“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阴皇要费心护着邢无克，为什么对妖界万般留情？他与慕紫贞，又有什么关系？”
小乙往后缩了一步，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告诉我？”
“……你别逼我了。”
“那我们说说你知道的。”则音道，“你可知玉尧湖上有扇大门，上面的雕刻与阴鬼界的地狱门入口雕刻一模一样？”
“——”小乙哑然。
“你可知玉尧湖底下，妖王禾暻的尸骨被阴鬼界的缠魂锁锁住，灵魂时时刻刻被蚕食，永生永世都挣脱不出！”
藏匿在水底的秘密突然被揭穿，小乙不知所措。
则音冷冷道：“你们不信任我，瞒我许多。可无论如何，身为阴皇太孙，我得替你们遮丑不是吗？”
小乙的声音怯怯地，近乎在乞求：“殿下，我的任务是保你平安。沧玉水榭的烂摊子，自有人收拾的，别人行的丑，自会为此付出代价，你别管了好不好？”
“小乙，你该效忠的是阴皇，不是我。”则音苦笑。
他说得对。
小乙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殿下，上天界龙家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凡天下规则大半都是他们制定的，可他们却毕恭毕敬守护着虚无之境，不敢造次。而我们也一样，需要守护阴鬼界，守护阴泽。”
则音凝视她幼小的脸庞。
她声音仍旧稚嫩，语调诚恳，显得很违和：“殿下，我很没用，活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小丫鬟，没有更失败的例子了。可是你要问岁月教会我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看过人间繁华凋谢，也看过各种各样的人试图与命运挣扎。我们其实很可怜的，阴鬼一族，只是阴泽的奴隶罢了。我们维护秩序，以获得平稳的生活和长久的性命。饥饿，战火，通通不会伤害我们。如果你爱上一个阴鬼界的姑娘，你们的爱情近乎就是永恒的，如果她是神妖仙魔，也都无妨。可偏偏人族，你是不能碰的。如果背叛，阴泽会做出惩罚，你背负的信任越多，惩罚则会越重。”
则音静静听完，平稳了下情绪，说：“我知道我迟早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不在乎——”
“你会在乎的。”小乙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别忘了自己的命格。你若执意插手人间事，就等于放弃阴鬼界的蔽护，继续过你天煞孤星的日子，克亲害友，断恩决义，一生无爱。这还仅仅，是一个开端。殿下，你跟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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