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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帝京(二)


车队入城后,七弯八拐,在朝东的一条偏僻巷子里停下。

        罗小贯下得车,见一处青砖墙围起的宅子,宅门两扇,刷着已经褪色的朱红丹漆,门口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石狮。

        宅子门口候着十来个人,为首是一个五十多岁,面相忠厚的老仆,自称陈直。

        世子已经下马,正好看到罗小贯在探头探脑,微笑着招手叫他上去。他从香蒲手里滑脱,一溜烟跑到世子身边。

        听到陈直在说话:“老奴是王爷打发来京中管事的,这一晃都十年没拜见过王爷王妃,听说王府迎回世子,老奴在京中,欢喜得去庙里添了十斤的香油。”

        世子似乎没有打断他人说话的爱好,尽管那老仆颠来倒去,又罗里吧嗦,把相同意思的话说了七八遍,他也只是微笑着静听。

        一路进了大门,穿过一处小院子,又进了一道垂花门,来到一处宽敞的四方院子,种着几株高大桂树。

        “老奴七日前接到王府消息,赶紧安排打扫。王爷王妃当年住过的正屋已经洒扫干净,世子今日便可住进去。”

        世子在院中驻足,摇头道:“既是父亲母亲住过的屋子,我不好僭越。”他抬头看了看,伸手一指左手边的厢房,“陈伯,这里以前是甚么人住的?”

        陈直笑道:“这是郡主小时住的。说起这桩旧事,老奴记得清楚。十年前太后大寿,王爷和王妃带了郡主进京贺寿,郡主当时只有八岁,王妃担心她小小人儿,初到陌生地头,夜里害怕,本要让郡主住在正屋旁边的耳房里。郡主却不肯,非要显摆自己胆大气豪,自己带着两个小丫头,就住进了还没收拾完的东厢房。”

        世子似是听进去了,嘴角噙着笑,低声追问:“后来呢?她夜里有害怕吗?”

        “那时正是盛夏时节,夜里打雷,跟过年点炮仗似的,炸得人头皮发麻。老奴不放心,半夜起来查看,见厢房里灯火通明。丫头打开门,说郡主请我进去。郡主穿着白日里的裙子,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一张小脸雪白雪白的,却故意装作小大人样,跟我说,陈伯陈伯,你也睡不着吗?你别害怕,我陪你。我给你讲故事,你放心,我有一肚子故事,足够给你讲到天亮呢。”

        罗小贯心想,这小郡主怪有趣的。恤孤院里也有胆小的孩童,无不缠着大孩子给他们讲故事。这小郡主明明害怕,居然反过来给大人讲故事。

        眼角瞥见李冲六从门口进来,形色匆匆,似是有什么要紧话要对世子说。

        世子明明也看见了,却只是朝他微一颔首,示意他稍候。仍侧头看着陈直,轻声问道:“她当真给你讲了一夜的故事?”

        “果真的,”陈直似是回想起那夜的情景,眼角堆起笑纹,“郡主虽然年小,讲故事却绘声绘色,不比酒肆里头的讲古人差。老奴听她讲那些起死回生,报仇行侠的故事,讲到惊险古怪的地方,倒反而被她小人儿吓一大跳。”

        罗小贯站在世子身边,见他微笑了一下,嘴唇微动,似是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话。

        声音太轻,罗小贯近在咫尺,也没听得清楚。只觉得他舌头下似乎压了颗橄榄,含糊低沉,酸涩厚重。

        陈直更是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回忆里:“这一讲,也忘了时辰,直到天色大亮,雨也停了,郡主方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笑眯眯地送我出门。”

        世子朝东厢房望了许久,方缓缓道:“陈伯,麻烦你把东厢房收出来吧。”

        “世子打算住东厢房?”陈直犹豫了一下,“世子尚未回府之前,府里向来是以郡主为尊,这厢房便一直都是为郡主备着的,里头全是女子物是。世子若是要住,怕是要过两天才能收整齐全。”

        香蒲这时也走过来,正巧听到这句,接话道:“怎么京中没接到信吗?上月郡主已经出阁成礼,将来就算来京城,也只会住在武威大元帅府里。这东厢房原该是世子合住。陈伯不要嫌麻烦,收这一回,日后再不用叨噔。”

        陈直显然呆了一下:“郡主已经出阁了?哎,瞧我这记性,我还老记得当年郡主小小人的样子,竟是忘了,如今郡主也该是成礼的年纪了。老奴竟没能赶回去,亲眼看一看郡主出阁时的样子。郡主小时候那样玉雪可爱,现在可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大美人了。”

        说着话,又笑起来,“武威大元帅府?这亲事门第极高啊,朝廷这么些郡主,就咱们郡主嫁得了这样的人家。真好,老奴替王爷王妃高兴。”

        罗小贯心想,这人真是老糊涂了,瞧他这感伤欢喜的样子,倒像这郡主是他的亲孙女似的。也不怕主家听了嫌弃他不顾尊卑。

        瞧瞧,香蒲姐姐就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了:“陈伯,你别光顾着念叨郡主。如今世子来了,到底住哪里?”

        “我住西厢。”

        罗小贯抬眼望过去,世子人站在东厢房阶下,月光明亮,桂树树影落了他满肩满头,却看不清他神色。

        他声音低沉,似是突然间得了伤寒感冒,说话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哑窒:“陈伯,东厢房里,你依旧照郡主原来住的样子收拾。另把西厢收出来我住。”

        陈直一怔:“可西厢是书房。”

        “无妨,正好方便读书。”

        陈直忙应下,转身招呼下人,布置书房,添置起居用具。

        罗小贯跟着世子沿走廊前行,听着李冲六压低声音回话:“按世子的吩咐,小人提前查了京中所有下人的底,果然有两人可疑。头一个,叫做张冬,是京城本地人士,六年前来府里,专司夜里看家护院。他家里有老母病妻,日子过得拮据。半月前忽地便手头阔绰起来。小人查过了,接济他的人号称是他远房亲戚,从运州来。”

        “运州?”世子道,“是清平王府的人?”

        李冲六笑道:“多半便是了。清平王府郡主嫁的那位仪宾家里经商,在京城亦有人脉。是以五家之中,属他动作最快。”

        罗小贯四下里看看,世子身边再没有别的人。悄悄站住脚,便想回头去找香蒲。

        被世子察觉,停下脚,含笑看着他:“怎么了?”

        罗小贯脸一红:“那个,你们,世子和李大哥有要紧事,我怕打扰……”

        “无妨,你既是做我的书童,横竖这些事也要知道的。”世子微笑道,“我看你聪明得紧,说不定有些我想不到的地方,你还能提醒我。”

        罗小贯偷偷瞧一眼李冲六,他显然不太赞成,却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饱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论。

        只好继续跟在他们身后,听李冲六又说:“另一个却是陈直的远房侄儿陈龙玉,原是青州城郊的,上个月跑来京城投奔他,如今在院里做些劈材烧水的粗活。”

        “上个月来的?彼时朝廷圣旨应该还没发出。你为什么怀疑他?”

        “原本不该疑他,”李冲六笑了笑,罗小贯却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位李大哥眼里冒着冷光,“可巧小人多了个心,让手下在青州查一查。前天消息传来,说陈直的这个侄儿去年就病死了。”

        世子站住脚,看着他:“你是说这人是假冒的?”沉吟片刻,方缓缓问道:“他在旨意下发之前,冒充陈伯侄儿混入府里,你觉得,他会是哪方的人?”

        李冲六低下头:“世子如此问,显然已经心里明白了。小人想的,也与世子一样。”

        罗小贯好奇得紧,他们说什么圣旨,那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世子这么问,李大哥就说他明白了?

        世子似是知道他的疑惑,回头跟他解释了一句:“中秋节临近,太后看京中后辈稀少,不够热闹,特地下旨,传了五家王府的世子进京赴宴。所以你才会在城外遇见我们。”

        罗小贯当真聪明得紧,听了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顿时觉出矛盾来:“老太太想要热闹,不是该让儿子多讨几房老婆?或者传些公主诰命的女眷进宫,说些闲话,陪她老人家解闷?找几个年轻世子去抵什么用?”

        随即脑瓜子一转,一拍巴掌,得意笑道:“是了,我听说如今这位万岁爷膝下空虚,没生儿子,老太太想孙子想得紧,所以叫别人家的孙子去他面前奉承,给她解解馋。”

        世子忍不住一笑,伸手摸摸他脑袋:“到底是小孩子。”

        却没再解释他这句话的意思,收回手,对李冲六说道:“既然有这个人,罢了,这两人都留着吧,我们只做不知。”

        李冲六皱起眉头:“世子,不妥。陈直这个假侄儿我们可以放着不管,但张冬吃里扒外,谁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世子微笑道:“陈伯忠心耿耿,在府中效力几十年,我很感念他的忠义。既然这陈龙玉是他侄儿,以后便不用再做后厨杂役了,你传我的话,让他也去做护院。排班的时候,你注意一下,最好将他与那张冬排在一组。”

        李冲六想了想,脸上闪现会心的笑意:“世子高明,小人万分佩服。待会儿就着手安排。”

        他顿了顿,又道,“说到陈伯,他的忠心自是不需质疑。但如今世子进京,事关重大,有许多明里暗里的功夫,陈伯上了年纪,未必能照应得过来。世子不如另行提拔个年轻得力的人手?”

        罗小贯也不禁点头,那陈伯果然是老得有点糊涂了。

        世子沉默一会儿,却道:“如今非常时节,忠心最是难得。陈伯人面地头都熟悉,底下人也信任他。临时换人,恐生其他不便。以后再说吧。”

        罗小贯在心中记下,世子对这位老昏懵的管家,似是特别亲切容情,以后可要好好奉承这位老人家,不能惹他嫌恶。

        李冲六又问道:“世子,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既然是最早到京城的,要不要往他们四家也埋些暗雷?”

        “不用。”世子道,“我们能想到清理人手,别人必定也能想到。就算成功埋进去了,你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别人特意放的鱼钩,传来的消息是不是引我们上钩的鱼饵。何必多此一举,徒增自己疑虑?”

        李冲六笑了一下:“小人觉得,别人未必能有世子这样的见识谋略。”

        世子却依然坚持:“我总以为,世间之事,若能由直道而取之,便是最省力省心的做法。巧伪万般,反倒容易错讹百出。”

        李冲六默然不语。

        世子又道:“再说,李大哥在京中的人手本就宝贵,不能轻易折损。”

        李冲六愣了下,嘴角浮现一丝真心的笑容:“是,世子宽仁,小人替手下谢过世子。”

        世子也笑道:“李大哥,我素来很佩服你收集消息的能力,若能用于国家,当必大有用武之道。”

        “世子所言,正是小人毕生梦想。小人这些鼠窃蚁盗的小术,若真能有益于世道国家,传之后世,小人真是死也甘心。”李冲六比世子低一头,此时略微抬头望着世子,眼中掠过一丝无法抑制的热切,声音都有些轻微颤抖。

        “我明白。”世子温言道:“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把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你让人帮我整理一下京中数月以来的各路小道消息,尤其是与各地民变有关的,比如濉州方向传来的消息。无论是朝廷定策纷争,还是民间逃难人口,都尽量多行收集,不要遗漏。”

        李冲六凛然道:“小人记下了。这就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

        世子又道:“记住,我要的是你们条分缕析过的消息。”见李冲六不解,解释道:“比如说,若有消息称,京中某家来了几个来投亲的遭难妇人,来自破城之地。你们需得先行考虑,为何妇人能够离城?是在陷落前还是陷落后?若是陷落前,则该城的主官是何人?其仕途出身、任职履历等诸种情况,能查到的,都尽量查清。若是城陷以后离城,则攻破城池的流民首领是谁?打的又是谁的旗号?”

        李冲六一一记下,眉宇间大见激动之色:“世子这席话,叫小人茅塞顿开。小人靠着买卖消息,活了大半辈子,自认在这一道上,绝不输于任何人。可始终觉得消息繁芜庞杂,真能用得上的极少。如今听世子这一分说,小人才发现,原来就算是不起眼的消息里,也藏着许多线索。”

        世子笑道:“你拿着这些线索,相互印证,便能扯出更多的线头,看清更深的迷雾。”

        “正是,正是。世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罗小贯自今日见了李冲六以来,一直觉得这人城府很深,不动声色,没想到这会儿却见到他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的样子。若不是在世子面前,罗小贯几乎疑心他要大呼小叫起来。

        不禁心里嘀咕:世子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在李冲六到底不是不知轻重的少年小子,很快平静下来。

        世子犹豫了一下,脸上突然现出点惭愧的神色,却依然坚定开口:“虽然我刚说了许多说辞,不过如今有一桩不情之请,我想拜托李大哥手下的兄弟。”

        “世子请吩咐。”

        “武威大元帅府上,麻烦你派些人手去盯着。”

        “武威大元帅府?”李冲六有些意外,“那不是咱们郡主的夫家吗?他家自然是帮着咱们府上的,世子不信他们?”

        世子转过身,举步朝阶下走去,罗小贯忙跟上去。

        他的声音从前头传来,被夜风一吹,有些飘忽:“这件事就拜托李大哥了。若有任何消息,请尽快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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