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府（十二）
在紫竹林中，崔滢曾说过：“我信你。”
她真的信他吗？不论任何条件，任何环境下，都信他不会伤害她？
尖哨子走到崔滢身前。
他凝视着她。
松脂火把落在地上，兀自燃烧着，照亮一丈见方的范围。
她坐在火光边缘，如玉石一般洁白透亮的皮肤透出些红晕，她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无声地说着惊怒，说着拒绝。
对了，她的眼眸，她那对光华万千，如晚霞一样璀璨，如星空一样神秘的眼眸，正凝成两条僵直的冰线，冷冷地逼视他。似乎在说：你敢？
尖哨子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掠过耳畔乱发。他把头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你其实并不信我。”
她若真的信他，方才就不会说那句话。她若真的信他，此时就不会紧张如拉满的弓弦。
真不幸，他见过她全身心相信一个人的样子，那样柔软，那样慵懒，那样毫无保留地撒娇与任性。
崔滢怒道：“我若不信你，当时就不会上你的车。”
“你只是……”尖哨子摇摇头，一咬舌尖，把剩下的话吞回去。
你只是习惯了命令和控制，习惯了处于优势地位的高姿态，习惯了收买人心的技巧而已。
他俯下身，将她轻轻抱起，转身往洞外走去。
“等一等，”崔滢急了，“带我去姓萧的那里。”
“你想杀他？”尖哨子一皱眉。
“不。”崔滢气恼地瞪他一眼，“你跟了他一路都不舍得杀，我哪里敢奢求？你去替我把断箭□□。”
尖哨子有些不明白。崔滢只好胡乱找个借口：“是唐斌留给我的，我不想把它弄丢。”
尖哨子点点头，放下崔滢，去到萧明顾身边。一伸手，拔出断箭。想了想，又搬过崔滢那块石头，面无表情，砸断萧明顾左腿。
唐斌配的蛇毒效果极好。萧明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腿被砸得血肉模糊，浑身却没有一点知觉。
这诡异的感受令萧明顾的脸极度扭曲，几乎快成了传说中血眼巨嘴的恶鬼。
他这时候最大的祈求，就是希望自己能痛晕过去，再也不要面对眼前的画面。
崔滢却不放过他。她被尖哨子小心地放在一边的干草堆上，居高临下，微笑道：“萧将军，我记得你方才好像说过，这阳关三叠的第二叠，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伤害，被凌/辱，却全无丝毫反抗之力。如今换了你来亲身品尝，不知这番悠然心会的妙处，你可有何新的体悟？”
尖哨子见他左腿筋脉尽断，再无可能接骨，这才收手。朝萧明顾点点头，“我说过，我不会一下子要你的命。但我既然见到你，总该讨一些利息。你多多包容。”
说罢，也不管他如何刻毒阴厉地瞪着他，回身去到崔滢身边。正要俯身抱她，却被她止住。
“用这支箭刺我。”她说，语气坚定，不容商量。
尖哨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崔滢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他问。
崔滢脸色微红，嗔道：“没有什么为什么，叫你刺你就刺。”
萧明顾躺在地上，如同疯子一样戾声怪笑起来：“因为她中了春/药，如果不把自己弄得跟我一样不死不活，很快就会像最淫/荡最下/贱的妓/女一样，缠着你求欢。”
尖哨子雪一样的面孔骤然涌上色彩，一时之间，红得似要滴血，竟似比崔滢还要局促不安。
崔滢咬牙催他：“你还不赶紧动手？”
尖哨子拿起那只断箭，比划了半天，才问：“扎哪里？”
崔滢气得翻了个白眼：“随便。哪里都行。”
尖哨子握住她白玉一样的手，想要把箭扎破掌心，想了想，又翻过来，往手背比划。
崔滢忍不住奚落：“你上回拿弓弦架在我脖子上的气势上哪里去了？”
尖哨子顿了顿，一咬牙，终于朝她手背扎下去。看上去声势虽吓人，最终却只是在她手背轻轻拉了一道口子。
虽然伤口不深，好歹也见了血，且血液很快凝固成乌黑色。
崔滢这才放心，抬头朝尖哨子一笑：“谢谢你。”
尖哨子抱着她往外走时，听她在自己左胸口低声嘟哝：“尖哨子，你救了我多少次了？你说，这样的救命之恩，我要如何报答？”
出了山洞，春光一下子活泼泼地展露开来，金钱草、鼠尾草都从地里探出头，伸展柔嫩的腰肢。牵牛花、迎春花，一簇簇，一串串，开得一团热烈。
尖哨子心里的寒冰似乎也在春风中融化，化成一池酸涩的、温柔的春水。
他想，春天，真是一个无比喧闹，而又无比绝望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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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滢身上两种药效彻底消失，是在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向晚，霞光在紫竹林西边烧出一大片红扑扑的烂梢花样。
尖哨子一直陪着她，崔滢身上虽不能动弹，脸色却潮红，不停地让他掬水上来，打湿她的额头和四肢。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娇媚，虽然低低念着静心咒，仍然让他气血翻涌，心中野兽咆哮。
他紧紧盯着她湿润水红的唇，雪亮眼眸中烧起铺天盖地的火。
直到她问他：“你的妻子，她真的那样说过吗？”
这问题如一场大雪，压倒所有烧得旺盛的火。
他转过头，望着那条半人宽的小溪：“是。”
他开始慢慢地说，那日他在山中猎到三只雪兔，一只狐狸。整张狐狸毛皮能值大钱。他追踪了大半日，不敢用箭，换用弹子，直追出两座山，才令那只狐狸受了内伤，呕血倒毙。
他高兴地拎了兔子和狐狸回家。盘算着，兔子可以给怀孕的妻子补身体，狐狸毛换了钱，能做好几身衣服，大人的，孩子的。
他说他一路的盘算，说得很细。甚至他都想好了，难得去趟山外的集市，要多扯几尺好布，给孩子留足六岁以前做衣服的量。
崔滢听他讲得细琐冗长，却沉默着，并不催他。她体内仍有蓬勃的欲望，然而心中压倒一切的，却是想要替他大哭一场的悲伤。
后来……他终于说到这两个字，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睛闭上，握弓的手青筋爆迭。
他想起满院子的血，从柴门一路到内室。他扔了猎物，冲进满地都是衣物残片的内室。他的妻子，他的朴实勤劳、热烈果敢的妻子，仰面朝天躺在他们的木床上，浑身不着寸缕。他扑上去叫她，她身下沥沥地流着血，她眼睛大睁着，她如老鹰一样抓住他的手，她艰难地说，要报仇，给她报仇，给他们的孩子报仇，要让那个将军尝尽人生所有的苦，要他家破人亡，妻辱子丧。
他牙齿格格地响，他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其实他只是发出了一些如同野兽啮啃一样的怪声。
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他手背。手指冰凉，掌心却如发烧一般灼热。
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那张脸。
美丽、从容。骄傲、耀眼。沉静、坚定。
她温柔地看着他。她额头仍有汗珠，她仍然在跟自己体内的魔鬼作战，但她看他的目光，充满温和的理解。
他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叫她：“郡主。”
“你去过京城，必定已经打听过萧家。那是一个历史久远的大家族。”崔滢缓缓说，“萧明顾的祖父为国征战，死在北戎的乱箭之下。萧明顾的伯父少年出征，中伏被俘，大骂敌酋而死。爵位这才传给萧明顾的父亲。他父亲虽然庸碌，一辈子却也算无大过。就连萧明顾，他固然残暴不仁，固然草菅人命，可是他也曾在北边打过仗，也曾击退过敌人的进犯。”
“国朝军纪松弛，能打仗的将军们，多半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朝廷也知道他们残民害民，可离了他们，北戎打进国土，生灵涂炭，万里赤地，却又更甚于这些兵匪。”
“你要报复萧明顾，无论怎样报复，我都没有意见。可是你要想清楚，萧家不是你们在山里见到的小家庭，他家人口众多，可能里面有怜贫惜弱的小姐，有吃斋念佛的太太，有慈心为善的老妇，有他祖父和伯父留下来的家眷，这些人，你都要杀吗？”
“我答应过我妻子，我发过誓，我……”他停了许久，终于低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其实在京城见过萧明顾的家人。他假装乞丐，在安远侯府门口乞讨，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准下人赶他，反而让他近前，跟他打听家乡遭灾的详情，听到流民千里的惨况，老太太眼中流出泪来，唏嘘良久，让人拿了两吊钱给他。还想叫他进侯府做工，被他婉拒了。
他不讨厌这个还会因为穷人的遭遇而落泪的老太太。他并不想她死。
他甚至回想起一路攻城掠地时，掳掠的那些富家妇人，她们就真的全都罪大恶极吗？他见到的，全是她们恐惧、扭曲、愤怒地面孔，可换作平时，她们也许就跟这个老太太一样，也会对穷人施以援手。
何况，还有郡主。
郡主。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春光一般柔和明媚的女子。
“你救我多次，我总要想办法报答你。”她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说：“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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