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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凝目


  此间谷,无名湖。

  冷泉绕石,粼粼泛波,草木葳蕤,碧绿沁香。

  巳时的日头是灿金色的,从湖旁树冠笔直漏下来,仿佛一把柔韧的琴弦,映得一池水如嫁娘新妆,珠玉绫罗缀了满身,摇曳间步步生莲,焕然华光几乎要晃了人的眼睛。

  夜弥真的被晃了眼睛,抬手揉了又揉。

  她一夜未曾合眼,不知是不是这次贸然动了真气的缘故,“借笔”反噬的过程极其漫长难熬,直到大约一个时辰前,温酒令才得以挣出一丝活气,渗入四肢百骸,让她僵冷的身体一点一点醒转过来。

  能行动如常后,夜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冷泉边。

  倒不是她老实巴交诚实守信乖乖来赴陆忱的约,而是……她有必须来的理由。

  因为……

  她没衣服穿。

  ……

  没错。

  要知道,夜弥向来很不讲究打扮,来谷里以后更是奉行极简主义。

  统共两套衣服,脱了一套带了一套,全给落在了湖边。

  她昨儿可是正泡着澡被陆忱三剑逼出水,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等她再醒来……

  躺的是一张陌生的床榻,裹的是一件陌生的长袍,和她隔着帷帐大眼瞪小眼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要说夜弥,这些年也算大风小浪见识不少,可谓年岁轻轻身经百战,倒也不是没有过马失前蹄的先例,可像这样充满戏剧感的“失蹄”也是头一次。

  等到能撑着身子坐起来,夜弥本意是想按兵不动,在房里等等陆忱——昨夜他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指不定天亮了就要回来?

  虽说陆忱有言在先,这事儿起因也非她之过,但她莫名其妙鸠占鹊巢了一宿,少不得要跟主人家打声招呼吧?打完招呼再针对昨天的事儿好好说道说道。

  结果左等右等,等得肚子都开始叫嚣陆忱也没影子,她想了想,翻出纸笔来留了句话便打算先去觅食。

  半只脚堪堪跨出门,夜弥才意识到不对。

  ……?

  ……嗯……我衣服呢?

  身上的外套,黑色的,很大。

  显然不是她的,想来……也只能是陆忱的。

  被水浸湿过,又被她乱七八糟压了一宿,皱皱巴巴松松垮垮拖拖拉拉,实在不成样子。

  啧。

  夜弥扶额,只觉得“借笔”的后遗症还没好,头疼。

  …

  …

  …

  于是,当陆忱到无名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夜弥在半人高的草木丛中低着头悉悉索索左翻右找,身上……还穿着昨日他原本预备沐浴后换的外套。

  他本就有意掩藏声息,而那边的夜弥又十分专注于找东西,无心观察周遭,放松了警惕,似乎并未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个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陆忱并不想让她立刻察觉他的存在。

  他下意识屏息眯眼,视线掠过身前的一片青黄,落在她身上。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身量纤小,因为裹着不合身的衣服而更显得单薄。头发乌黑,带着一点微卷,高高束成马尾垂在肩背上。

  从这个角度陆忱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得她后颈处的一小块瓷白,从宽大的衣领里漏出来,随着她垂首翻找的动作而移动,跃进他眼底——大概是今日阳光过分好了,看久了陆忱觉得有些目眩。

  他闭了闭眼睛。

  …

  周围很安静,他能辨出水流和风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某个画面不合时宜地闪回在他脑海。

  几个时辰前,一片浓黑里。

  泉水四溅如墨,刀锋出鞘如电。

  有人破水而出,身形鬼魅如妖。

  “山鬼”附骨一般紧紧咬住那个人影,不敢离开分毫。

  然而一场乱战似乎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那人突然踉跄,重重撞上山石,然后就摇摇欲坠,再无声息。

  青刀过颈殷红现。

  冷月入眸雪色来。

  那一瞬间,陆忱瞳孔骤然一缩。

  ……

  直到那人几乎沉入水中,他才出手捞人。

  捞入怀里看也不看,抬手就扬起外衣从头到脚盖住。

  下意识地,陆忱探手去搭怀中人的腕脉,沉吟一刻,眉头越锁越紧。

  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人的体温在迅速下降,整个身子僵冷地如同冰雪地里的木偶人。

  再等不得,陆忱抱着昏迷的人便往吊脚楼去了。

  …

  似乎有阳光落在陆忱的指尖,稀薄的暖意一点点舐着,那种触感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痒。

  指尖收紧在手心,而手则被他负在身后,掩于袖中。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弄出一些声响——立在这儿屏声静气观察一个陌生的姑娘这么久,似乎……不太妥。

  想到就做。

  于是陆忱往前跨一步,抬手掩唇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毫不做作地咳了一声。

  “咳咳!”

  ——他原本一声不响如同不存在,这一步就显得太突然,顿时……有数只蛐蛐儿受了惊。

  “吱哇!”

  “叽喳!”

  几声乱叫,十分捧场,像在给陆忱的咳嗽创造回声。

  蛐蛐儿们一蹦三尺高,尿遁途中压倒了一众高瘦草叶,稀里哗啦,露水乱飞,砸了一地。

  陆忱:“……”

  …

  不远处的草丛那边。

  夜弥其实早就察觉到有人近身——但她没有回头。

  她一边继续低头,作势拨开草丛寻找衣物,一边在余光里留意身后人的动作。

  她确信,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要么是陆忱,要么是陆忱手下的人。

  她想试一试对方的意图,于是按兵不动,等来人破局。

  ……不曾想,对方却忽然不声不响,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猫着,视线停留在她身上,随她而动。

  被那样的目光追随了一刻,夜弥便觉得如芒在背。

  那人大概不清楚,刺客的日常训练内容里就有“闭目冥感”这一项——人的目光,就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随着视线所及而探出去,所见如所触,所触则有感。

  天明教的刺客若想生存,一条基本技能便是去感受身周视线的重量,辨识那些注目的含义。

  有无人在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人是否存了杀意——莫说夜弥,就算对于刚出“猎场”的饵刺,这些都应该是被千百次锤炼磨刻进骨血里的本能。

  后面这个人……恶意倒是没什么,只是……

  太专注的目光是有温度的。

  夜弥后背有点僵,感觉自己后颈那块皮肤快要熟了。

  ……

  她现在能确认,来的人一定是陆忱。

  昨夜混乱,但她清晰记得被那人注视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带有压迫感的探究和打量,穿过帷帐钉在她身上,让她有种被审判、被穿透、被剖开、被锁死的错觉。

  莫名心惊。

  莫名恼怒。

  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太不喜欢了。

  夜弥低头,柔韧微凉的草叶在她手心里被碾出了翠绿的汁液。

  她微垂下眼帘,睫毛下深黑的眼瞳冷而亮。

  无声呼出一口气——她打定主意三息之后,无论他出声与否,她都要出手。

  ……

  三。

  二。

  一。

  在陆忱迈出那一步的同时,夜弥霍然转身!

  惊鸿步带起残影,眉目冷凝如锋。

  “唰!”

  指间夹着一叶,灌注了真气,仿佛一柄吹毛断发的小刀。

  她太快了。

  快到……等她完成近身、出刀、收势一整套流程的时候,陆忱的手还虚握在唇边。

  耳边风声顿止,夜弥听到了那人拿腔拿调的一声咳嗽。

  无名火烧起来很难灭,尤其是当泄愤的对象如此……不给面子的时候。

  夜弥眼神更冷,指尖一动。

  本来精准静止在分毫之间的叶刀前送。

  轻轻松松划破了陆忱的脸。

  眼下一分,红痕渐深。

  夜弥抬眼,毫无悬念对上了陆忱的眼睛。

  一片死寂间,二人脚边有昆虫四散奔逃,场面有些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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