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恣肆
天色沉得像是已经入夜。
乱云裹挟着远雷在视线尽头肆虐,雨势劈头盖脸砸下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路上少有行人,于是便显得那缓行的一人一马极其突兀。
风雨里,长街上,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垂下眼睛。
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紧紧抵着山鬼冷湿的鞘,咬牙吐出一口气来。
“来让一让让一让喽!”
身后有什么人在高声嚷着,同时还有独轮木板车哐当哐当碾过地面的声响。
陆忱没有避让,只在那人奔过他身侧的时候,冷眼一瞥。
——不出意外,又是个推车跑路的小贩。
那人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衫湿淋淋贴在身上,整个人干瘪地像一条垂暮的老狗。
但这老狗显然还有一把力气,推着个堆得满当当的板车,脚下生风来回抡着,踩得地上水污四溅,有一蓬水花都飞上了陆忱的衣摆。
“这么大的雨不上马跑起来,还散步呐!”
这人推着车,一边仓皇跑着一边还回头对他喊。
——其实陆忱心里很清楚,这人并无恶意,不过是个有些快嘴多事的路人罢了。
但不知怎的,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这么微乎其微的一点水,竟然让他心底生出了极其燥热的恼怒。
压都压不下去。
仿佛有一个声音,带着深渊里的冲天戾气,在他耳边低语:
……这谁?
他在吠什么?
什么无名小卒也敢来指手画脚!
真是嫌命长了。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好叫他知道这长刀的主人是谁……
“……”
陆忱步子一顿,猝然将指甲掐进手心,像是要堵住心口翻涌的情绪。
他在漫天风雨里闭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嗐,这人莫不是个傻的!非要做落水狗!”
这人摇头摆尾再说一句,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古古怪怪的年轻人,推着车窜远了。
他并没有看见,身后的陆忱因为他这一句话而霍然色变!
……落水狗……
落、水、狗。
他……
他胆敢——!
陆忱霍然睁眼!
眸子里已经有刀子一样的光。
方才擦肩而过时这人望过来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浮沉、反复打磨,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目竟逐渐锐利,像是蒙着水汽的镜面被什么人大力摩擦,镜中人的眉目五官终于纤毫毕现——他或许是在笑的,但陆忱却只看见了狰狞。
有什么人的脸……
在这一刻与这小贩重合了。
“小狗儿!!!”
雨中人在冲他大吼,恨恶和快意混在一起将那人的脸洗刷得雪亮。
“……”
耳中不知是雨还是血在轰鸣,“咣”一下,冲击地陆忱身形一晃!
唐嵘……
不,不是他。
不止是他。
更遥远的、更冷峻的脸像是从岁月的泥泞里浮出来,腐血盛满了眼窝,朽齿暴凸在光裸的牙床,恶意如白骨,经年不散,累累森森逼近他的眼睫。
“小畜生,你敢杀我……你竟敢杀我!!!”
白骨开合牙关,血泥喷溅,冷冰冰糊了他一脸。
陆忱浑身都在战栗,眼神乱了。
“唐……唐峥……”
他的眼底迸出了血,青筋藤蔓一样缠绕上脸颊、脖颈和手臂,指节狠狠扣紧山鬼,发出“咔”的爆响。
恍惚间,死灰复燃,火焰如蛇信,嘶嘶卷上陆忱的咽喉,分分收紧。
十年前……宛凉黄金台的那个夜晚再次降临。
经年梦魇像是张开口的巨大漩涡,咆哮着把他拖入死地!
杀了他……
快呀,动手……
杀了他!
在陆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拔刀。
“唰!”
青色的鬼牙尖啸着撕裂风雨,向黑暗里浮起的恶鬼狠狠斩落!
陆忱一声暴喝:“唐峥!!!”
他身形如利刃,直取血雾中逐渐清晰的影子。
下一刻,那个影子闻声,转身回头——
没有血洞,也不是白骨。
那是一张干瘪枯瘦的、老核桃一样的脸。
他惊骇欲绝地瞪着从天而降的杀器凶神,眼睛被山鬼映得发亮,微微张嘴,似乎就要发出无声的尖叫——
来不及了。
黑衣长刀的年轻人眼底一片血红,抿紧的嘴角向上扭曲,高高扬起的刀带着他腾身而起,有如横行鬼魅,于夜雨中前来摄人血肉心魂。
“……忱儿……”
血雨腥风里,却有人在温言细语。
……谁?
谁在说话?
那人用一双盈盈的眼看他,万千苦痛如冰下火山,被藏得不露声色。只留无限疼惜和爱意,恍若一片碧清的海,柔浪起伏里托起一只孤舟。
“……忱儿,阿娘真不想你拿刀。”
像是耳边轰然敲响黄钟大吕,也像毒日头下被兜头浇了一瓢冰刺的水。
即将没顶的泥淖悄然退去,溺水之人终于吸到第一口气。
陆忱骤然清醒回神!
“——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粗哑劈裂的声音近乎鬼哭,陆忱一口咬在舌尖,狠狠一收腰!
腾起到最高处的身子从中折断似的坠地,山鬼“铿!”一声顺着惯性砍在地上,水花砰然四溅!
陆忱后退三步才稳住重心,晃了一下,苍青的刀尖撑着地。
“你……你想干什么……”老狗一样佝偻的小贩此刻更像狗了。
他瘫软在地,独轮车翻倒一旁。叉着两腿,颤抖地抬臂指着他,嘶声战栗道:“……你……妖、妖怪!!!要杀人!!!”
陆忱喘息着,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极了的眼睛有些散。
他看着地上的人一眼,没有说话。
“……救、救命啊……”,小贩舞动着四肢贴地退爬,眼泪鼻涕混着雨水流了满脸,“救命啊!救命啊妖怪杀人了!!!”
他抡着两脚直起身来,没跑几步又差点软下去,跌跌撞撞向长街尽头去,车和货都不要了,全抛弃在雨里。
跑了好远,陆忱还能听见那人嚎叫的声音。
“……来人啊……救命啊……”
齿间有血腥味,喉头更是有压不住的恶心感。
陆忱在空无一人的风雨里拄着刀,浑身微微发着抖。
半刻后,他缓缓转身,刀尖拖在地上,划过泥水和雨塘。
那匹枣红色的马还立在十步之外的原地,苹果似的大眼睛茫然而单纯地看着主人突然离开又回来,甩甩头,毫不记恨陆忱将它扔在雨里这么久,还亲昵地凑过来蹭他的手。
“……对不起啊。”
陆忱垂着眼睛低语,不知是在同这匹马说,还是同那个吓破胆的陌生人说。
这湿透了的年轻人,一手拖着冰凉的刀,一手抚过温热的马头。
荻花镇的长街,狼藉而死寂。
——此刻,心神俱乱的陆忱没有发现,大路一侧,有一条隐秘而逼仄小街。
而那小街里,有一把撑开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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