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间
八个月后。
中州,裕西关。
二月刚过,春寒入骨,官道上行人车马不多。
干冷的风毫不留情四下冲撞,放肆钻进路人没有收紧的领口袖口,激得人咬牙缩手,抖抖地迈急了步子,又或者是愤而扬鞭。”
…
“噼啪!”
鞭声清脆地打了个呼哨,劈裂了初春料峭的空气。
“——主子,看这样子,怕是要变天,咱们还是赶紧进谷,也好安心!”
随着鞭声催马近身的是个高壮男子,身着白熊皮夹袄,皮子下面竟是件皱巴巴的短打粗麻褂子,在冷硬的空气里豪放地露着大半胳膊和胸膛,竟然还能在那张粗砺黑红的脸上看出有些汗意。
他腰间鼓囊囊的,似乎支棱着一大把奇形怪状的傍身兵器,怎么看怎么狰狞带煞,叫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他喊话的对象还不及有什么反应,一旁幽幽转出一句慢吞吞的嘲讽:“哼……你说的话何时准确过?我看这天儿,好得很……急什么。”
“……秦昭!”
黑红大汉气结,回头怒瞪着那个接话的人。
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白衣男人,银冠束发,容长白面,眉目阴柔,薄唇含笑。单看样子,不像舞刀弄剑的江湖人,倒像是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的文弱书生。
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竟还拿了一把缎面扇子在手中,时不时翻上一翻,阴风阵阵。
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不爽。
“……主子您给评评理!这是不是眼看要变天了!我我我这明明是……那什么没下雨就囤着斗笠……没买米就寻思煮饭!”大汉含怨白了秦昭一眼,复又回头,转向三人中间的高头大马,倾过身连说带比划,唾沫差点没喷了那玄衣人一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人一脸空白,还没来得及告诉这大力文盲“未雨绸缪”和“为无米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听得另一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嘲笑:“噗嗤!”
秦昭舞出花儿的扇子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明明白白盛着嘲弄:“那是,比起你章禾,少爷和鄙人自然争不得那‘巧妇’之名。”
“啊?什么富?”章禾眨巴眼。
“……行了,都消停些。”
被章禾和秦昭夹在中间的黑衣年轻人终于开口,语气清冷。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暗下来的风云映在他的一双深瞳里,颜色显得愈发沉了。
这年轻人看着约莫弱冠年岁,身量挺拔修长,座下一匹玉狮子浑身毛色雪白,行走如风,来去间大氅翻飞,隐约能看见腰间系着一柄很长的兵刃,用黑色的布缠裹得严丝合缝。
他一开口,身边针锋相对的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寒风中,只见这年轻男人紧了紧缰绳,侧头撂下一句:“巧妇说得对,是要变天。快些走,戌时进谷。”
说罢扬鞭,玉狮子神气地扬蹄,风一样地跑起来。
白面书生扬声大笑应了声是,“唰”地收起扇子紧接着催马而去。
“快些走归快些走,可是——”书生右手边的赤膊大汉阴魂不散似的紧紧贴着,铜铃虎目有些气急败坏,他絮絮不休:“——到底什么富??”
…
…
…
裕西关往南三十里,有谷名“此间”。
裕西这一块儿是个天然的盆地构造,四围有群山丘陵,越往中地势越低,平坦低洼,气候常年暖湿,草木丰润——此间谷便是隐于这盆地最正中,隔绝了外界风雨,人迹罕至,犹如方外之地。
武林都传说,此间谷应是九指圣手白莫执的隐逸之地。
时有听闻这传言的人,跋涉山水来到此处,在林间寻访医仙踪迹,或为求医问药,或为探秘猎奇,但从未听说有人成功寻到了什么。
这似乎,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山谷而已。
…
此时,有个小姑娘正在这平平无奇的谷内,站在一座吊脚楼上,凭栏远眺这与往日无异的满目苍翠,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已暗,积雨云沉沉压在树梢,几欲滴水。
…
“哗啦啦。”
不远处的一片树丛轻晃,仿佛有什么擦着树冠掠过去。
小姑娘目光一亮,直起身子探出去,急切着要把什么看清楚。
…
“哗啦啦。”
又是一阵枝桠摇晃,这次离这吊脚楼更近了些。
…
开始落雨了。
雨滴不急不缓的,打湿了小女孩纤秀的侧脸和睫毛。
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小楼,左看右看捕捉着树丛晃动的痕迹,眼睛亮晶晶的,跳跃着雀跃的光。
…
“哗啦啦——”
脚下的树欢欣鼓舞地动了一下,叶片枝桠顺着一个方向旋转过细微的弧度,像是被某种微小的漩涡短暂地吸引——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小姑娘就被蓦然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只手吓得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
明显属于女人。
细白的手指,柔润的轮廓,带着山雨的湿意和薄荷的香气,牢牢抓住了自己刚才倚着的木头栏杆。
下一刻,这只手陡然发力,将一个人轻轻巧巧地荡进了吊脚楼。
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口,被陆梓月自己咽了回去。
她站定,小脸上的表情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惊”喜。
“阿弥姐姐!”
小姑娘脆生生唤了一声,扑上前去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她被陆梓月扑得一晃,还没说话先笑了。
极安静的笑容,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湿漉漉的脸颊映着满楼温和的烛光显得瓷白,挺秀的鼻梁和轮廓宛如画中人。
陆梓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系在她脸上的一条黑色布帛——湿透的布随意扎了几道,遮住了她的眉目,像是一副工笔美人图被从中粗粗撕裂了,让人看着就忍不住生出惋惜来。
这么样一个人,竟会是个瞎子吗?
“姐姐,你……还是看不见?”
陆梓月轻轻问,小小的眉间凝着愁思。
阿弥摇摇头,无所谓似的扬起了嘴角,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那你的嗓子……?”
陆梓月接着问,松开了阿弥的衣袖,担忧地望着她的脸。
阿弥继续摇头,拉过小姑娘的手,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无碍,安心。”
陆梓月年岁虽小,却极其敏慧,似乎很习惯这样的互动,与这样一个又瞎又哑的人沟通起来竟也十分顺畅。
她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想起阿弥并看不到,便连忙出声:“等我师父从百草阁出来,我再去求求他。他很厉害的,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他一定也能治好你!”
阿弥低头安静听着,嘴角温和地扬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的姿态让陆梓月在一瞬间有正在被温柔注视的错觉。
…
这次入百草阁闭关前,白莫执很少见地对陆梓月发了火,起因就是她缠着白莫执非让他解了夜弥身上奇怪的毒。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一向自视很有些风雅的老头子青筋乱跳暴跳如雷,“要不是欠了苏家人情,我连此间谷的门都不会让她进!还解毒……哼,她的毒老子解不了,就是解得了老子也不乐意!”
…
师父……为何不愿意救阿弥姐姐呢?
陆梓月看着阿弥的脸,一边想着,一边沉默地咬住了嘴唇。
走神的陆梓月一时间没跟上阿弥在手心里写字的速度,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嗯?什么?有人要来?”
她诧异抬头。
阿弥颔首,向小楼外偏了偏头,雨从没关的窗户打进来,听着声儿是越下越大了。
刚刚在谷外“听”见的三个人,这会儿怕是到了入口的桃花阵了。
…
…
…
此间谷外,有人来。
远道而来的人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湿透了,皆是一身狼狈。
下了马,玉狮子没好气似的甩着鬃毛,溅了更多的水珠。
“别闹,一会儿给你洗刷。”
陆忱无奈,轻声安抚,一手拉过北落师门的缰绳。
“——我说什么来着,这雨下的!哎哟我这皮子里都能养鱼了。”
背后铁塔似的大汉一手牵马,一手拧着身上那粘成一团的熊皮袄子,嘴上还在嘚啵,一路未停。
“你倒是少说两句,快去开门。”
跟着章禾下马的白面书生似乎被这一场大雨淋得蔫透了,有气无力晃了晃扇子,紧赶着催他去扣阵叫门,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好好洗澡换衣。
秦昭偏头看陆忱,得了意思便三步两步走到一棵伞盖似的树下避着,聊胜于无地用湿透的衣袖去擦湿透的头发。
陆忱也走过去——他本人倒没有秦昭那么娇贵,只是自家这匹玉狮子实在难养,脾气还大。
于是,一人一马躲进了树下,剩下两人两马立在雨中望着此间谷的入口——
“铿!”
说时迟那时快,章禾从腰间抽出一把五寸不到的匕首,将那匕首的手柄迅速楔进了右手边一蓬不起眼的乱草中央,沉腕旋转过某个角度——
人马无声,唯有草木飒飒。
仿佛一张不存在的幕布缓缓拉开。
一个瞬息间,眼前的此间谷就变了样。
枯藤老树,深林幽涧都还在,只是方位变了,如同穿透了一层厚重冰层的光线发生了偏折。脚下泥泞的草地无声分开,出现一条容一人过的青石小路,蜿蜿蜒蜒至山谷深处,有隐约的房屋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
这此间谷,竟是被一个巨大障眼法阵隐藏起来的桃源。
不远处,一黄衣人站在小路边上,打着一把青竹伞,笑吟吟地看着陆忱三人。
“风雨楼的诸位,远道辛苦。”
那人有着一把配得起他相貌的嗓子,闻之如闻山涧碎玉。
章禾收起匕首,受宠若惊地向那人抱了抱拳,回头看陆忱,脸上写着“哦嚯竟然还有人来接啊这种待遇真是百年难遇”这一行字。
陆忱也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随着那黄衣人往谷里走时,不经意似的笑问:“萧兄今日怎会得空来应门?倒叫我惶恐了。”
黄衣人一笑,清澈眉眼在夜色风雨里也看得清楚:“不瞒陆兄,是有耳报神前一刻说,似有贵客来,我这才来谷门候一候的。”
陆忱也笑起来:“哦?巧了,刚在谷外五里,我仿佛见着一个人也正往这里来,轻功卓绝,几乎是我平生仅见,正想着这次见面得空要问问白前辈,何时收了这么个厉害的徒弟。”
“陆兄眼力卓绝,也是萧某平生仅见了。”
萧唯笑着回答,似是全未在意陆忱话中的试探和警惕,轻巧就把话题带开了。
“小师妹挂念兄长,时常问我陆兄何时归来,这次见面,想必她会很欣喜。”
陆忱听得这句,“嗯”了一声,没再接话,眉目却不经意间柔和几分。
雨似乎疏了些,打在青竹伞面的声音不那么劲脆了,像是谁在耳边娓娓说话。
…
“哥哥!”
陆忱霍然抬眼。
只见一个穿着杏色衣裳的小女孩正从吊脚楼里飞跑出来,乳燕似的向他扑楞楞撞过来。
他嘴角一扬,只觉得漫天风雨霎时间都变得柔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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