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见刀
见过萧唯,夜弥就直接回了她的住处——离此间谷桃花阵最近的一座吊脚楼,本来是无主的,夜弥来后就变成了她的落脚处。
这姑娘从来没有带伞的习惯。
今儿一场雨又下得急,她一身一头都湿透了。
额前碎发滴答滴答,贴着皮肤的衣料黏糊黏糊,再被冷下来的夜风吹了一路……
糙如夜弥,也得承认这滋味不大好受。
开门,进屋,拿东西,关门,脚步一错,直奔楼外。
统共在房内没喘上两口气,夜姑娘便提着干净衣服,带着旋风,鬼影一般刮向此间谷腹地——那里有一眼山泉涌成的小湖泊,白莫执用它引水溉土养草药,盛夏苦热时节也会拿它当纳凉池。
但这个时节,这个点儿,会想去那水里泡着的人,只怕都是有点疯。
夜弥从不考虑这么多,她只觉得,现在太晚,烧水太麻烦。
所以……
泡野泉吧。
…
…
…
一刻不到,疯姑娘夜弥已经在无人湖前宽衣解带了。
三下五除二褪了衣服,她鱼一样跃入山泉。
冰凉的水“哗啦”一下子没过了她的手臂脖颈,寒意从每一个毛孔凛然入侵,刺得她浑身一颤。
牙关还没来得及抖起来,丹田处轰然腾起的一簇火却已经安抚了她的战栗。
像是一团温热的光,吞吐着一口绵长的酒,包裹住她全身的经脉骨肉,和煦而稳定地发散出强大的热力,在血液呼吸里流转,仿佛取之不尽,生生不息。
她呼出一口气,身体和头脑终于在春山幽泉里彻底放松。
浑身暖起来,像是泡在一坛刚刚温好的佳酿里,只愿长醉,思路却是清醒的。
耳中是氤氲的水声,间或有虫鸣;鼻尖有草木的清气,还有自己衣服上的薄荷熏香——这香,还是月儿送的。
那小丫头常年被圈在谷里,也没其他乐子,终日看些稀奇古怪的书,便跟着学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理论。
关于这香料,她怎么说的来着?
好像是什么……“循香识人”?
“……文墨配竹菊,刀剑须梅兰,薄荷虽寻常,却性冷而野,故与寻常人格格不入。”
“阿弥姐姐,要我说,这薄荷最配你。”
梓月人小鬼大,少年老成,说这话的时候严肃认真的劲头仿佛还在眼前,大大的圆眼睛闪着光,像是被山雨洗练过的黑色卵石。
从那天开始,那小丫头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向夜弥推销她自制的薄荷香。
小楼里点着,薰笼里搁着,茶水里泡着,院子里栽着,直到从来不用香的夜弥莫名其妙地就这么习惯了来去间自带薄荷味的自己。
夜弥仰头,蒙眼的黑色布帛遮住了大部分脸,迎着月光的嘴角却是柔和的。
梓月这丫头……
越跟这丫头熟识,夜弥越觉得她特别。
她常常想,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陆梓月这样的性子呢?
似乎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抱有信任和善意,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你,就能够让人生出莫名的期待和勇气。
对于寻常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这样的特质应该并不鲜见。
他们就像是最纯白的绒花,因为没有经历风霜雨雪,所以天真,所以干净,所以能让人心软到骨子里。
可梓月不是“寻常”孩子。
她是琼州陆氏的遗孤。
幼年遭逢惨变,流离漂泊,病骨缠身,一度濒死,自八岁入谷,便从未离开这幽寂之地,看一看此间之外的人间。
然而这样惨烈寂寥的过往,在她身上似乎看不见痕迹。
纯澈的眼睛,充满感染力的笑容,蹦蹦跳跳的纤小身影,对一切充满探索欲和好奇心。
人前人后的陆梓月符合所有描述豆蔻年华的美好词汇。
只有偶尔,四下无人时,她会一个人沉默发怔,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叹一口气,然后微蹙起眉头。
夜弥好几次捕捉到那种神情,只觉得微微讶异:那不是属于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表情。
直到那天,她撞见这小姑娘寒毒发作时可怕的情形,震惊之下去问萧唯,这才得知梓月的身世。
当时她看不见,黑色布帛蒙住了眼眉,也遮掩了她脸上大部分的神情。
所以纵使敏感如萧唯,也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夜弥的内心是怎样的震惊。
震惊于这个真相。
也震惊于因果命运的算无遗策。
这个笑容像春天一样的孩子,竟然是……
琼州陆氏。
泡在冷水中,夜弥无声地念这几个字,手指绞紧,指甲无意识地刺入手心。
……真是命数。
一时间,风动树影,叶落如雪。
细小的针叶尽落山泉,晃晃悠悠被荡起的水波托着漂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弥开始感觉到熟悉的钝痛,从胸口缓缓溢出,像是黑暗中露出爪牙的兽影。
浑身温热的血液被催动,涌动奔腾,酝酿着躁郁的嘶吼。
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到了“借笔”发作的时辰。
只不知……这次阎罗殿主想借去的,是眼耳口鼻中的哪一样?
呵。
无声地吸了口气,夜弥抬手解开缚眼布,丢在一边。
一边沉默地抵御着越来越剧烈的痛感,一边苦中作乐地祈祷,希望这次“借笔”大发慈悲,可以还来她的眼睛——如果接下来要去拿苏小年那药方上的东西,最好还是能看见更靠谱些吧……
血液像是要沸腾。
全身仿佛遍布了蛛网似的裂纹,只触碰一下就能让她整个碎掉。
夜弥咬牙,一口一口吸气,整个人几乎没进了冰水里。
大半年前受的伤其实早已愈合,大大小小的鞭痕淤肿不说,就连那天图穷匕见,教皇权杖穿透她左肩留下的致命伤口都已经只剩一个狰狞的疤痕。
但每每“借笔”发作,这些旧伤都像是还魂的兽类,一个个活灵活现张牙舞爪,紧紧啮噬着她的肉骨,静默无声,毫不见血,然而疼痛的记忆却比当日还要鲜活,像是在生啖她灵魂。
耳边风声、草木声渐渐听不见了。
鼻尖的气味也被抽空。
温酒令自行运转的周天停滞了。
酒壶空悬,碎裂的酒碗里仿佛盛了冷血碎冰。
夜弥屏息。
牙都要碎了。
眼不见,耳不闻,口无声,鼻无嗅。
“借笔”发作最烈时,就是这样,四识俱灭,丹田空虚,让人用一具透支的皮囊肉身,去和掌管生死的天地神明赌一条性命。
苏、小、年。
她一定上辈子欠了他很多钱。
苏小年,苏小年,苏小年。
见你的鬼洁癖精!
老子信了你的邪喝了那杯小白杏!
苏、小、年。
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地念这个名字,夜弥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
春泉的寒意顺着麻木的皮肤蔓延到心底,她整个人沉入水里,把自己彻底变成了琥珀里一只凝固的虫豸。
绝对的静谧酝酿着极致的喧嚣。
昏昏沉沉,明明灭灭,清清醒醒。
她似乎出现了幻觉,苏小年的呼吸湿热地喷在耳畔,他冰凉的手指藏在帕子下拂过她的嘴唇。
阿九……阿九。
他叹息一般唤着她的名字。
对不起。
……是我不该,但我还是很欢喜。
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阿九。
苏小年上挑的眼角含着绯红和水汽,却比平日的风流形状显得锋利许多,不太像他。
小年……
什么对不起?
什么……什么意思?
夜弥茫然四顾,在那样陌生的、如影随形的目光中微微战栗。
…
说不好是过了一个交睫,还是过了一个春秋。
夜弥死去活来了又一回,终于在水中吐出了一个泡泡。
她试着缓缓睁眼。
短暂的晕眩过去,墨碧的水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砭骨的寒凉刺激着她的眼睛,很不舒服。
可她不愿闭眼。
近一个月没有视物,尽管再怎么告诫自己,要习惯盲人的世界和感知——再次恢复视力还是让她暗暗舒了一口气,
夜弥瞪大眼,四处张望,颇新奇。
她鱼似的吐了一个圆圆的泡泡,尝试着发声。
失败。
咽喉处没有预期中的震动,只有又一个泡泡安慰似的冒出来,蹭过了她的脸。
得,也成。
至少看得见。
看得见就能分辨那龙芯草、七杀青和银山秋露长什么样。
方便动手打劫。
夜弥浸在水中,面无表情地做着谋划。
细小的气泡,透出光亮的水面,湖底的碎沙石和柔弱的水生植物,斑驳陆离地映入映入她的眼睛。
还有路人的倒影。
嗯……
嗯???
人……???
人的倒影??!!
谁??!!
…
夜弥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她万万没想到,这半夜三更的无名湖旁边会有人。
也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挑她剧毒发作、内力全无、四感矇昧时突然出现。
更万万没想到,她现在身处水中,倒吸一口气的后果就是呛水。
她一边破水而出,一边咳了个死去活来。
失去一直仰仗的温酒令,她全身四肢如同铜浇铁铸,僵硬滞重,挪都挪不动。
第一口空气撑开肺叶,刺客行走刀尖的本能逼迫她强行带动乏力的身子,用惊鸿步做了个极端敏捷的侧移。
水花四溅中,有什么破空而来尖啸的声音。
一柄泛着青色的刀鬼魅似的斩落风和叶,森然劈向她颈侧!
拼命压着肺部抽筋一般的咳嗽,夜弥大惊,强行开了温酒令,犹如生锈的水车勉力转动着,将温热的水压送至每条经络——杀意笼罩之下,她全凭本能,勉力躲闪扑面的刀锋。
太……太快了。
只来得及在心里叹上一句,夜弥踉跄着堪堪闪避了三次,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借笔”发作时,妄自调动内息对抗的下场就是更加猛烈的反噬。
糟了。
她眼前一黑,脚下一步滞住,后背重重撞上湖边的岩石,四肢一时间麻木到脱力。
青刀毫不犹豫,鬼牙一样紧紧跟着她腾挪,刀尖未曾离开她咽喉一寸——没有预判到夜弥突兀的滞涩,刀锋顺着惯性狠狠前送,锋刃毫无悬念地切入她的颈侧皮肤。
血线“唰”地蜿蜒而下。
夜弥心口剧痛再难忍受,一口血喷出,溅上了那柄刀,还有那只握刀的手。
旋即她刚刚复明的视线就换散开去。
夜色沉溺,冷泉没顶。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刀,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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