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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是龙,他不是龙


  赢净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上面有工匠凿好的一个个小方格,平日里用蘸着水的毛笔在格子里练字,写到最后一格,第一格的字迹刚好干了,便又可以重头来过。

  他因没有管好伴读岳攸平使其出手打伤了公子澈,被卫皇后惩罚在栖云寺抄写《礼则·学记》五十遍,他已连续抄写多日,今天是最后一遍。

  皇后他不喜欢我,这件事我本没有做错,但是却要受罚。那天晚上他忿忿不平地向母亲贾美人抱怨,并且极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母亲没有责怪他的抱怨,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而是耐心地等待他停止哭泣。虽然并没有哭多久,但赢净已经觉得羞愧难当,我已经是一个十岁的大孩子了,我以后一定不能够再哭泣。

  “不论一个人长到多大年纪,到了该哭的时候,就应该让眼泪流出来,如果只忍耐不释放,总有一天会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世上已经没有让你流泪的人和事,那这世间也就不值得留恋了。”母亲一边替赢净拭去泪痕,一边用温柔地口吻说。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父皇哭。”

  “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流泪。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逐渐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场合和时间都适合哭泣,尤其是对地位崇高,身份尊贵的人来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铠甲;女人用武器保护自己,但是用的次数越多,防御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全的地方,最信任的人面前解开铠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母亲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柔和,她从不像薛夫人那样阴阳怪气地拿腔作势,也不像卫皇后一样永远以威严的面孔示人,她平静的语调内总是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你见过父皇哭吗?”

  母亲的手指拂过赢净的头发:“我没有。他的眼泪只流在梦里,醒来后他必须是无坚不摧的帝王。眼泪不一定是软弱的象征,但是聪明的人都知道选择哭泣的时机,这一点对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重要。作为帝王,他可选择的时机很有限,可能只有在梦里,才能享受片刻自由。”

  母亲的话赢净并不能全部理解,但是他的委屈已经不若先前那样强烈。

  母亲又说:“或许你会觉得不公平,公平是由规则决定的,而规则来源于地位赋予的权力。我们只能向权力屈服,并且遵守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规则是用来遵守,而不是用来打破的,所以你必须抄五十遍《礼则·学记》,”她大概是看到了赢净的沮丧,自言自语道,“但权力是可以移交的,规则也是可以被改变的。”

  赢净听从了母亲的劝告,每天来栖云寺抄写,青石板上的水迹干了又干,赢净的心稳若磐石。

  “你本不必抄足五十遍,或者可以像公子澈一样交给天禄、石渠二阁的内官帮你来写。反正卫皇后不会真的检查,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无为突然的出现打断了赢净的思绪。确实,他虽向皇后请命监督自己,但是这几天自己抄写的时候他并没有寸步不离的“看守”,而他一个替身僧,地位虽高,难道还能在皇后面前告公子的状吗?

  “的确是没有人知道,但我心里会知道。”赢净淡淡地说,他抄完最后一行字,青石板上的水迹已经开始干涸。

  无为轻轻一哂,说不上是欣赏还是嘲讽:“您是个心胸坦荡的人。”

  一只信鹞啊啊叫着飞进殿门,却没有乖乖停在无为的手臂上,而是横冲直撞地向赢净俯冲过来,赢净正要扬起手臂拦下信鹞尖利的喙和爪子,无为却迈过几步护在了赢净身前,用后背迎向信鹞。他单薄的僧袍被信鹞的爪子抓破,在后背留下几道血痕,而无为也顺势取下了信鹞爪上绑缚着装着消息的小竹筒。

  无为一边读着竹筒中纸条带来的消息,一边自嘲着说:“信鸽温顺易驯,但是却不如信鹞飞的远,如在途中遇上猛禽,更是毫无抵抗之力,只有信鹞可与之一战……”

  “是谁传信给你?信上说什么?”赢净放下笔抬起头问。

  无为侧过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小孩子不应该过问大人的事情。”

  “母亲说大人如果坦坦荡荡,便不应对孩子有所隐瞒,有些事情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小孩子比大人想象中的要懂得多,”赢净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况且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如果这是你的私事的话,你可以选择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也是贾美人告诉你的?”无为饶有兴致地问,“你不觉得你太听母亲的话了吗?你这样,人家会当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每一句话必以‘我母亲说’打头,你自己没有主见吗?”

  他的话激怒不了我。

  赢净表面依然平静:“我认同所有有道理的话,而不仅仅抓住只言片语来做毫无意义的反驳。”说着起身准备离去。

  “你父皇昏迷已经超过十日,太医束手无策,卫皇后让我联系国内所有精研医术的高僧。这是刚收到的回信,十年前曾经在大青龙寺客居修行的两位高僧愿意再次来长安,进宫为你父皇看病。”无为把纸条递给赢净来表明自己的毫无保留。

  赢净没有接:“他们可以让父皇醒来吗?”

  父皇刚刚昏迷的日子里,一切如常,但三日后宫里逐渐有了令人困扰的谣言,五日后这些窃窃私语则从宫人口中传到了主人的耳朵里,现在连赢净都知道,大家都认为父皇是醒不过来了,关于谁是太子的消息有了诸多猜测,使他不由得想起冬至夜母亲对他说过的话,永远不要问怎么当上太子,这是一个会导致死亡的问题。每每想起,不由得令他后心生寒。

  但无为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而是问道:“你知道双龙降世吗?”

  “不知道,”赢净迅速拉回注意力,“双龙降世是什么?和我父皇有什么关系?”

  “看来贾美人对你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毫无秘密,至少就没有告诉你这个,”无为微笑,“十年前,就在你和公子澈出生的那一天黎明,长安城上空乌云滚滚,雷声阵阵,突然有一青一白两条会动的光带在空中互相追逐,当时长安城很多人都亲眼目睹,大家都认为那是龙,而这双龙飞到永泰宫上空后就分头潜入两个方向的宫室,然后就传来了您和公子澈出生的消息。而正是这两位高僧预言说此乃双龙降世的吉兆。他们会不会看病我说不好,但是他们俩说的话能很大程度决定你和公子澈谁来当太子。”

  这当然不是赢净第一次听说“双龙降世”,宣室殿里父皇亲自画过一副画,画上就是一条白龙和一条青龙在空中相互追逐嬉闹的样子,父皇还打趣地说这白龙就是自己,青龙就是阿澈。还有冬至那天永嘉侯崔固献上的那块自带一青一白两条龙纹的天降陨玉,都说明“双龙降世”当然有可能是真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无为补充道,“因为自那日起你父皇下令严禁任何人谈论‘双龙降世’的异象,更不许与两位新生的公子扯上关系,否则杖毙,这么做确实很有效,你和公子澈对此都一知半解。”

  “那又怎么样呢?”赢净毫不关心。

  反倒是无为的语气激动起来:“那又怎么样?孩子,你知道龙意味着什么吗?龙代表着正统,代表着皇室的继承人啊!”

  赢净警惕起来,跟太子有关的话题都很危险,他并不想继续下去,但却又不得不敷衍:“父皇的继承人是阿澈,太子之位应该是嫡长子,长大以后我会好好辅佐他,做一个忠心的臣子。”这是母亲教给他的说法,并且要他牢牢地记住、背熟,一个字都不许错,并且时不时就抽查一番。

  无为无声地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让赢净感觉到很是诡异,他指着赢净说:“好!好!你母亲把你教的很好,没错,没错,在这件事上你绝不能相信任何人。”

  赢净打算走了,这个无为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但是刚刚起身却被他叫住。

  “公子净,你可知道战国时的孟尝君?”无为迫切地问道。

  他当然知道,岳师傅上课的时候讲过,赢净还很是为这位孟尝君的结局感到惋惜,但是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想早早离开。

  无为锲而不舍:“孟尝君之父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但最后却选择了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的他做继承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赢净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他知道这场对话如果再继续下去会非常危险,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因为他比他的兄弟们优秀!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度早已过时,立贤的呼声远远超过了立长,更何况,双龙之中究竟谁才是长,根本没有定论。公子净,皇帝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要当皇帝的!谁管他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无为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追着大步离开的赢净,迫使他不得不折返回来,咬着牙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孟尝君继承的是他父亲的爵位,他可从来没有觊觎过齐国的国君之位!”

  看到赢净去而复返,无为的表情仿佛计谋得逞:“公子净,一个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更不要困于自己的出身,现在是到了您奋手一搏,拼个贤名的时候了!武装你自己,去争取你应得的权力和地位!”

  公平取决于规则,规则来源于权力,权力由地位赋予。但权力可以移交,规则可以改变。为什么所有的宴席上,母亲只能承受卫皇后和薛夫人的冷嘲热讽?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天出生,我的座位却要比阿澈和婵羽低一席?仅仅因为他们是皇后的孩子吗?我的母亲为什么不能是皇后?我为什么不能是太子?

  一股脑的诘问在他的脑海里来回乱窜,使他几乎控制不住的热血沸腾。他的手掌开开合合,深深呼气吸气,直到自己想要和无为争论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

  赢净深吸一口气,反问无为:“你又懂什么?根本没有你所谓的争取和应得,出身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们要走的路。”

  “你才十岁,就已经认命了吗?”无为反倒冷静下来,气定神闲地盘腿席地而坐,“出了栖云寺,往东边的第一座宫殿就是奉先殿,你可以去那里看看,秦朝的国君,到底有多少像你所认为的是嫡长子继承。”

  赢净沉默不语,自秦为诸侯国以来,他不知道每一代国君的继承人身份具体怎样,但是他知道至少春秋时期的宣公嬴恬和成公赢载都是在有儿子的情况下传位于弟。

  不,我不能动摇,我得离开。

  无为却没有给他机会:“我亲眼看见你已经能够引弓射中靶心了,也听说你已经将诸子百家的数十篇名篇倒背如流,熟知帝王将相的故事,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认命的话,你彻夜读书到天明又何必呢……我只问你,你要把一切拱手相让给不如你的人吗?”

  赢净生气了,大声说:“那不是我!”

  无为的声音更大:“那当然不是你!”

  赢净咬紧牙关,但他知道自己的冷静和理智在逐渐瓦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人,帮你和你母亲得到你们应有的地位和权力,我要你相信我,我会带着你,陪着你,走到那个储君的位置上去。”

  赢净断然拒绝:“我凭什么相信你!”

  无为赞许地微笑:“很好,你很警惕。和你母亲一样,她把你教的很好,如果没有这份谨慎,你、她还有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今后有任何想不明白的事,想倾诉的话都可以来找我。在这永泰宫里,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但你可以相信我,因为你虽然没有我的名姓,但身体却流淌着我的血。”

  赢净恍若被雷击,直楞在那里几息的时间,当无为站起来,走向他,蹲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时,他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凶兽在追赶。

  他拼了命的跑,他发了疯似的跑。婵羽说过只要跑得足够快,烦恼就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闯入奉先殿,惊得打扫擦拭的内官和宫女们一声惊呼,他大声呵斥,让他们都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他们得令离去,但赢净的心却依然颇不宁静。

  奉先殿中,有秦以来的四十多位国君的牌位以及他们的画像整齐陈列,赢净可以沿着它们将自己的血脉一直追溯上去。

  襄公赢开,春秋时期秦国被列为诸侯的第一任国君,他是其父庄公赢其的次子;徳公赢嘉,继承了其兄武公赢说的国君之位;宣公、成公、穆公、灵公、简公、昭襄王……他们不都是嫡长子。

  但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赢秦子孙。

  你虽然没有我的名姓,但是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一个赢氏的后人吗?这个想法让赢净心寒,他还记得冬至的那一夜,自己迷迷糊糊睡着,又毫无征兆的醒来,只听见母亲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我绝不离开你们,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赢净的脑子一团乱。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回到栖云寺,要不要问个清楚,他犹豫着,脚步却丝毫未停地穿过前殿。无为正在前殿和后殿中间的院子里,赢净到底还是胆怯了,他悄悄躲在前殿的后门边,隐藏自己小小的身影,只见无为脱下僧袍,用打上来的冰凉井水擦洗被信鹞抓伤的后背,然后他将整桶水兜头浇下,他原本只有几道爪痕的背在沾上冰冷的水后忽然显出了一身花绣纹身,那花绣纹的是一条青蓝色的蛟龙,四爪,无角,栩栩如生,仿佛要冲天而去。

  赢净悄悄地离开栖云寺,那个问题他不打算再问,也许他怕的是知道答案。

  蛟龙不是龙。

  他不是龙,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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