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衣莫起（二）

　　是夜新月朦胧，晚风微凉，洛清晖坐在案前翻着书卷，没翻几页，见院中晃过一个人影，忙探头张望一下。刚看清身影，已见有人轻扣门扉。他笑语：“进来吧。”赫连昭提着食盒，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他笑意盈盈地候着，面上又是一红，只低着头将食盒里的吃食都依次摆了出来。洛清晖凑上前看，见先是四味果子，接着是四盘小碟，最后是两碗热气腾腾的开阳葱油汤面。于是望着她笑道：“都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了。”赫连昭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没忘。”说着把手伸到他眼底道，“给我吧。”洛清晖从一旁的书卷中抽出一封短笺，递到她手中道：“这大半日躲着我，我得了些空当，将之前写好的都改了。”赫连昭眸光一亮，问道：“原本写的是什么呢？”洛清晖也不答话，只拿起筷箸开始吃面，吃了几口，见她仍不依不挠地盯着自己，便道：“从前那些都是不重要的，这封回去细看吧。”赫连昭的心跳得厉害，将那短笺笼在袖中，也拿起筷箸，夹了一枚姜丝乌梅含在口中。

　　二人吃了一阵，她见洛清晖的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悄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洛清晖点点头道：“日益精进，比去年的更好。”赫连昭满意一笑：“你喜欢，我便专为你做上一辈子。”洛清晖停箸笑道：“一日数餐，若一心钻研馔艺，一天倏忽而过、浑然不觉。你会不会无聊？”赫连昭摇摇头。洛清晖微微一笑道：“对着一个人一辈子，你会不会无聊？”赫连昭凝望着他清澈的双眼，又摇了摇头。洛清晖想了想，又轻声道：“对着一个残废一辈子，你会不会无聊？”赫连昭猛地站了起来，羞恼地望着他，嘴唇微微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洛清晖连忙拉住她道：“是我失言了。”他又轻轻拽了几下赫连昭的衣袖，低声道，“流光，陪我坐一阵。”他见赫连昭默默地坐了下来，取出袖中的锦帕替她拭着面上的残泪，悄语道：“你愿意陪我，我高兴得很。”赫连昭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已经十七了！”洛清晖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一年年的，过得可真快。”他一边拭着她面上的泪痕，一边细细凝望着她的面容，轻声叹道：“你再也不是个孩子了。我也——不再年少了。”他将额头抵在赫连昭额上，阖目低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赫连昭的心似乎已从胸口跳脱出来，直撞进他的心间，在他的体内欢快地喊出声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抚着他的面颊，大口喘着气道：“好，好。”二人双额相抵、静默相对，烛光不知何时熄灭了，更漏将阑，唯一痕蛾眉弯月，半颦半蹙。

　　转眼月余已至清明，赫连府上下去宗祠祭祖扫墓，因去得早，等扫洒完毕方才辰时。赫连逸见孙女如今已全然褪去孩童时期的调皮促狭，多年习剑变得长身玉立，飘然出尘，明眸皓齿，婉如清扬，心中自是十分欢喜。只是她愈长大愈沉静，这几年竟有些孤高清冷的意思，身上落着些疏离。他不知是否是因自幼拘得紧了的缘故，见今日晴光大好、游人如织，正是踏春、赏花、放纸鸢的好时节，便对徒弟们道：“清儿、小毓，师父先回府歇息，你俩自带着流光在此处踏青游玩。”洛清晖、赫连昭闻言倒面色如常，钟毓秀在一旁不住偷笑。赫连逸见孙女跟着洛清晖久了，染上喜怒内敛的习性，不复孩提时的肆无忌惮，倒颇有些怀念，今日有心逗她开心，便道：“去买只纸鸢来玩玩吧，爷爷先回去了。”于是便带着管家、随从们一同回去了。

　　钟毓秀便去买了纸鸢来，三人在原野上放了起来。春入遥山，芳原绿野，杨柳依依，乱红纷飞，景致颇为动人。赫连昭舒散下来，借力东风，不多会纸鸢便迎风摇曳，直上青天。周围几个孩童见了，围拢过来仰头频看，拍掌叫好。赫连昭得意起来，松开一卷线，春风着意吹，纸鸢直登云霄，几不可见。孩童们欢呼起来，赫连昭却嫌放得太久，颈酸眼眩，便将手中丝绠交予领头的孩童，一转脸见洛清晖正坐在河堤畔的柳树下，满目柔情地望着自己。赫连昭登时双颊飞红，洛清晖见眼神泄密，忙转头看向别处，故作无事。赫连昭见状既欢喜又羞涩，便也若无其事地在洛清晖身旁坐下，悠然自得地望着小儿郎们骑着竹马、相逐甚欢，心尖甜得滴出蜜来。钟毓秀见他二人并肩而坐，缱绻深情似流水微漾，又偷笑了一会，另寻了个借口走开了。二人但看脉脉溪路、泛泛落花，自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二人静观春景，忽听孩童们自数丈外传来阵阵叹惋之声，原是东风太盛，吹断丝线，纸鸢御风飞去，教人好不惋惜。赫连昭见状，足尖轻点，踏草而飞，眨眼间便已追至纸鸢下方。但四下无凭无栏，总不能左脚踩右脚腾空升起。眼见纸鸢越飞越远，孩童们不住地发出懊恼之声。此时三匹高头大马自对面并行而来，最西侧的男子见状朝她笑道：“姑娘接着！”说着甩出一根皮马鞭，赫连昭一把抓住鞭尾，男子顺势将她往马上一拉，她忍不住哂笑，借力登高，足尖轻点马首，凌空一跃，左手借“十顷波平”的劲道弹开男子握鞭的手，反手一甩，马鞭如龙啸九天腾空飞去，直卷纸鸢丝线。赫连昭就势，将纸鸢连着马鞭一把扯下，蜻蜓点水般轻盈落地。孩童们嬉闹着围上来，她将丝线从马鞭上解下，把纸鸢递了过去，又将马鞭丢还给那马上男子。男子接住鞭子赞道：“姑娘好俊的身手！”

　　赫连昭打量来人，见他似比自己年长几岁，剑眉星目，爽朗洒然；东侧的男子年纪与之相仿，眉飞入鬓，清俊超逸；中间的男子年纪稍长些，衣饰华丽，器宇轩昂。她微微点头道：“过奖，告辞。”刚要转身离去，又听那男子追问道：“姑娘所习步法，可是‘御风水上飞’？”赫连昭转过身来，警觉地盯着男子，正欲答话，只见钟毓秀走过来道：“这位公子见多识广，无需明知故问。我家姑娘还要回去用午膳，这便告辞了。”说着拉着赫连昭离开，男子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地目送他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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