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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修律


  儒家有三不朽,即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说白了,便是做人、做事、做学问。这三项功绩,但凡可以做到一项,便已经不枉活过一世。而崔万重所说的修编律法,无疑是十足的“立言”之功。本朝对律法的重视,是近千年以降从未有过,以往著书立说多是些经史子集,可本朝的立言,却多是律法。故而法家才有“千年盛世”的赞誉,不过也是自吹自擂的水分多一些罢了。
  时若闻听得崔万重这淡淡的“主持”二字,自然是满心的不敢答应,可崔万重不待他拒绝,便开口道:“请时大人主持这事,并未是我一时兴起的想法。时大人也莫要以江湖武夫这种无趣的身份做理由拒绝,我崔万重也不算什么无名小卒,刑部里也没几个武功高过我的,我不一样锦带朱衣,冠冕堂皇地做这侍郎的职责。”
  时若闻被点破心中想法,没什么尴尬,反倒更疑惑。
  崔万重看一眼那黑色石碑上的碑文,缓缓道:“这石碑乃是密州的一样特产,只在百丈悬崖之下才能起出一块。但天然成石碑样式,方寸大小皆是天生。这石头虽是黝黑,但在上边刻下文字却是纯白如雪。这一点,想必时大人是知道的。”
  时若闻自然知道,这些太祖的功德伟业早被写成评书,在坊间流传了几十年。
  崔万重问道:“那时大人可知道,太祖为何要用这石碑作记载律法?”
  时若闻一怔,摇摇头,并不知晓。
  崔万重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仿佛在和那位开国之祖一齐指点江山,“百年之乱时,各家都争一个武道的长短,却只有太祖要替人道寻一条路。儒家所讲的那些礼法规矩、伦理道德,在那短短百年间被毁的支离破碎,一干二净,旧路走不了,太祖便开了一条新路,将先秦法家诸多理念融会贯通,一番改革之后,用到了现在的朝政上。故而法家又将太祖视为‘中兴祖师’,‘新圣人’,不过这一节少有人知罢了。嗨,和太祖平定天下的功劳比起来,区区法家圣人又算得了什么。”
  政道阁间风声微弱,崔万重的语气也平淡,却有些难掩的厚重,
  “说远了,再说说这律法。太祖曾旁批《韩非子》一书,写下‘自古律法无非竟人相食’十一个字,其实将古往今来的那些律法说明的淋漓尽致。太祖之所以用这种石碑,就是因为这种碑外表端正,实则剥开来,是一片片白骨森森。”
  时若闻默然不语。这等话,无疑是将过往千年的诸多帝王驳斥的一文不值,无怪乎史书从未曾记载过,也无人知晓。
  崔万重语气却以及淡然,仿佛讲的只是家长里短,而不是要被礼部参本上折子的言论。
  时若闻心中满腹疑惑,夹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崔万重的话似乎要揭开些什么。
  但政道阁正堂之中忽的传来一个暴躁声音,厉声呵斥着什么。
  崔万重被
  这声音忽的一惊,眼神之中没了那些莫名情感,转而沉稳下来,笑着道:“方才的话有些不太合适,时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时若闻微微颔首,“无妨,崔大人快人快语。”
  崔万重笑着摆摆手,说道:“其实请时大人做这主持,我是有私心的。你我在山海楼做了两个多月的书友,一齐看那些案牍卷宗,用古人的话,也算是君子之交。虽然没有秉烛夜谈,可关于那些案子,也讲的不少。”
  时若闻连连点头,似乎也很是受用,实则心中则在想:“这崔万重早年间也是出了名的洒落,怎的官场修行这么多年,讲话磨磨蹭蹭。”
  他哪里知道,官场这染缸,但凡是进去的,都不可能洁身自好,那些个史书上给的谥号,林林总总无非是将他染的样子写出来罢了。崔万重在公门修行,自然也少不得如此。
  崔万重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旋即继续道:“我与修文馆一众同僚都在想,如何修改才能是律法符合太祖所言的‘与世道相合,与公理相符’。想了一阵子,大家都觉着,当前这些律法,对江湖有所不公。这个公自然不是说对江湖就偏袒,或是歧视,而是说对江湖的管制有些不妥,总有些地方沿用前朝旧制,可前朝没有如此生气勃勃的江湖,也没有这些飞檐走壁的大侠,所以律法定然是有应当删改的地方。”
  这番话讲的并不高深,时若闻这么多年做捕快,多少也有些经验,自然知道崔万重说的并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真真切切的问题症结所在——江湖。
  崔万重见他点头,颇有赞同之意,也是抚须朗笑,“时大人明白的果然快。所以我与修文馆要想个法子,给江湖定个律法规矩,把当前的规矩也改一改,做些变动,或者在深一些,做些变革。这是前人未曾做过的事情,如今我们有这个思路,实在很难压下去。”
  时若闻点点头,其实也理解崔万重的话。举个再恰当不过的例子,若是他时若闻得了机缘,有机会练成一门绝世武功,或者再进一步,自创一门称得上“传世”的心法武艺,能立在那紫宸殿前,与前人并肩,这等殊荣,只怕任何一个江湖武夫都无法拒绝。而崔万重所说的事情,实则也就是这个意思。
  立言之功,可是实打实的千秋万代啊。
  而时若闻也大致想到崔万重为何要找自己了。
  崔万重接下里的话,也确实与他猜的没多大差别:“故而我与一众同僚商议,觉着既然事关江湖,就不能由我们这些握笔的人来主导局势,最好是有熟悉江湖局势,又与朝廷相关,又熟悉律法,又对那些零零碎碎的案件了解。”
  讲到此处,崔万重停了停,笑着望向时若闻,“时大人不妨猜猜,是谁?”
  这老狐狸的话已经挑的明白,时若闻苦笑一声,说道:“崔大人,我哪里做的来。要我说,长安城里有这个资格的,还真不算
  少吧。武备监监正柳青,师出名门,与江湖相交熟络,我看就不比我差。”
  崔万重嗯了一声,却摇摇头,“可柳青对律法,不如你。”
  时若闻这次接话接的快,“巡捕司里挑出个捕快,也未免差过我,黄真黄捕头,要我说比我强上好几倍。再不行去缉律司找嘛。”
  崔万重哈哈大笑,并没有咄咄逼人,只是背过手去,微微抬头看着那尊无字石碑,语气悠然:“莫要着急,这事情还只是个设想罢了,皇上都没答话,刑部自己都觉着悬,你别这么着急拒绝啊。”
  时若闻哪里是着急拒绝,实在是这等事情是摆明了要将他推到人前,从此出门顶一个“奉旨修律”的名头,莫说查案,只怕要被妨碍的事情多了去。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崔万重这话也不一定就算数,说不得只是个想法,自己也未免把时若闻这三字看的太重了。
  崔万重与他谈了这一时片刻,绕着那八块石碑已经走了数圈,正堂中的呵斥声倒是越发的响亮。
  崔万重笑着道:“其实这话也是给时大人提个醒,将来若是真要做起来,就算不是时大人主持,也需得时大人多配合,这话其实也不止和时大人说,柳青他们我也是有过些交谈的。我今天等在这儿,凑巧见着时大人,也就顺口说一说,时大人莫要往心里去,安心巡防便是。约莫万寿节之后,刑部就会上一道折子的。”
  是“刑部”而非“我”?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也作出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回道:“这事其实做成了,我也算光宗耀祖,若是将来真有这个机会,定然是要多谢崔大人了。”
  崔万重停步,像时若闻一拱手,所行的并非是礼部的礼节,而是江湖俗礼。
  “时大人,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了。”
  时若闻笑着拱手回礼,目送他离去。不过崔万重临走前,还回头瞥一眼正堂,笑着道:“时大人小心些,燕侍郎和燕统领这对父子啊,可不好对付。”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转身往正堂而去。
  正堂的门槛比衡听宫略低,不过越过门槛时,抬头那一幅写有“明刑正典”四字的匾额,倒是比衡听宫上那一幅规格要高一些,用的是蟠龙相衔的浮雕。
  时若闻刚一进到正堂,前脚还没站稳,就有一道劲风袭来,他轻轻抬手握住,却是一个青瓷茶杯,尚是温热,再看地上那摊茶水,和身前狼狈躲闪的燕北知,也是有些滑稽。
  燕北知听得身后有人,当即伸直了脖子,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厉声道:“砸我就算了,砸时大人可就不对了。”随即又是一闪,闪到时若闻身后,色厉内荏,狐假虎威:
  “嗨嗨嗨,那杯子是崔侍郎的心头宝,砸坏了怎么办。”
  时若闻微微一揖,笑着道:“是啊,燕大人,可莫要再动肝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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