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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救与不救


  白清江握着清净剑,倒是比时若闻好些,器宗有锻器法门,自然也有与兵器相近的诀窍,只是这么一柄无鞘剑总不好提在手里,白清江想了想,平静道:“这剑,放在弘忍身边或许好些。”
  时若闻稍一思量,自觉这方面的功夫不如这位器宗传人,满口答应下来,他猜想:白清江这般做法,应是自有其考量,般若剑阁本为禅寺,由佛入武的契机之一就是这柄剑,况且佛宗讲些什么悟,这剑说不得还是良药。倒是楚玄云站在一旁,既不讲话也不上前,只是冷冷地瞧着两人,眼神讥讽。
  时若闻止住脚步,疑惑道:“楚大夫可是觉得这做法不对?”
  楚玄云抬着头看了看星空,又低头看了看白清江手里的清净剑,语气冰冷,并非是平日里那般刻意冷漠,而是实打实地盼着弘忍死的冰冷:
  “话说在前头。般若剑阁的武功重性情、重开悟,对于剑阁而言,剑有双刃,寓意渡人渡己,何以渡人?去烦恼、得清净;何以渡己?以身饲鹰罢了。这柄剑能治他不假,能让他早登极乐也是真,无定数,不可控。”
  楚玄云的话莫名多了几分蚀骨的仇恨,时若闻一时沉默。巡捕司的人都知道楚大夫医术高明,但也都知道楚玄云对般若剑阁有股莫名的愤恨,无人知起因,也无人查得出来——碧落楼严禁除指挥使以外的任何人探查本司捕快的隐秘,时若闻也不例外。
  但无论如何,这种根深蒂固的愤恨与仇视似乎从未变过,无论何时,即使是在冬霜面前,楚玄云提起般若剑阁的语气都带着不屑,只是会尽力克制罢了。
  时若闻用询问的眼神望向白清江,他知道楚玄云天生医者仁心,所说的话不会是假,但他想知道,器宗有没有些自家的手段。
  白清江只是摇头,“般若剑阁的三柄剑铸好后,宗门便销去所有记载,铸匠死后,除剑阁外再无人知此剑玄妙。”
  后院一时间没了半点声音,只有晚风轻过和盛夏蝉鸣。
  “楚大夫,”时若闻无奈问道,只是他话没说完,楚玄云便冷冷回了一句:“不知道。”时若闻叹一口气,挥挥手,示意白清江与他去瞧瞧弘忍,白清江便低头瞧了一眼长剑,言下之意,便是是否带着这剑进去,时若闻看了一眼那柄染血无数的名剑,无奈地摇摇头。
  白清江于是从怀中取处一卷赤色的布带,裹住清净剑,摆在后院角落,那布帛自然不是凡品,寻常的布帛只怕要被这剑锋轻易撕碎。
  而楚玄云就那么站在后院中,抬头望着漫天星空。
  后院厢房本来也只有宋意何闲来住一住,近来却多了两位客人,可惜着实让宋大夫高兴不起来。时若闻一推开房门,便瞧见宋意何蹲坐在角落里,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身旁摆着一摞摞书籍,大多是些医学典籍、前人手札,听得推门声,宋意何头也不抬,只是打了个哈切,无奈地嚷嚷道:“在找了,在找了,别催了,别催了,累死了,累死了。”
  时若闻看一眼身后微微低头、并不讲话的白清江,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宋大夫,是我。”
  宋意何连忙抬起头来,此时时若闻才瞧见,这位俊朗医师的双眼满是疲惫,额前垂下的长发里,显然是有几缕被烧焦的,可看这样子,应当是没成果的。
  宋意何撑着叠成半人高的书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微微俯身,以示敬意:“见过时大人。”
  时若闻摆摆手,快步走到病榻前,盯着床上的苦行僧瞧了许久,回过神来,语气苦涩:“这真是弘忍?”
  这话自然是问白清江的,白清江却摇摇头,并不肯定:“并未去碧落楼确认。”
  时若闻看着这个出了名的“万事不关心”,无奈地摇摇头,沉声道:“你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一丝一毫都别漏下。”
  白清江低着头想了半天,抬起头来清秀脸上满是疑惑,时若闻无奈道:“般若剑阁还没心思在长安城里闹事,从你出城讲起吧。”
  于是白清江点点头,说道:“我送魏远书去东城门之后,”
  “等等等等,”讲到此处,时若闻打断他的话,疑惑问道:“你送他去?他本来不在哪儿吗?还有,你又怎么见的他?”
  白清江又低着头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了,时若闻无奈地摆摆手,连声道:“罢了罢了,从你见着小魏开始说。”
  白清江于是娓娓道来:“我在坊间值守时,捡到了魏远书的令牌,当时令牌被随意扔在街上,我一时好奇,便拾起来,登上望楼观察,却察觉到有些异样,沿着踪迹一路寻去,在一座宅院里看见了魏远书,当时他被王植打伤,危在旦夕,可我一来,王植便跑了,没能和他打过一场,之后我便带他回医馆治伤。”
  时若闻再次带着无奈语气打断白清江的话:“王植?那个被般若剑阁追杀的王植?”
  白清江点点头,“布衣老人,手持念珠。”
  “好好好,”时若闻咬着牙,怒极反笑道:“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敢在长安作祟了,好好好,好好好。”
  这一连串的好字,让一旁的宋意何打了个冷战。
  “继续说吧,接下来呢?”
  “然后我送魏远书来医馆,包扎治伤,宋大夫说他并无大碍,我便又送魏远书回西城门去了。”
  “等等,”时若闻疑惑道:“你负责值守的永安坊呢?”
  白清江一脸“哀怨”地看着时若闻,“永安坊间共五十户人家,两个武艺低微的游侠,我不想回去。”时若闻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让他继续。
  “我送魏远书回城门后,就听到吴家镇方向传来告急的鼓声,片刻后,有巡捕司密探来报,吴家镇有变,疑似江湖仇杀。魏远书尚有伤在身,佩剑也被王植打碎,不便处理,我便去了。”
  什么不便处理,是你跃跃欲试才对,时若闻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仔细听着。
  “我追到吴家镇中,往出事的客栈而去,那客栈被打斗波及,但没有人因此而死。我问过客栈老板,打斗的一共四人,一个酒鬼、一个乞丐、一个衣着光鲜的剑客,还有弘忍。现场大致情况时,弘忍被那三人一齐偷袭,乞丐从正面直攻,酒鬼从侧面破墙而入,那剑客从墙后以剑术刺杀,但弘忍打碎禅杖,取出清净剑后,三人便再不纠缠,转头就跑。”
  时若闻点点头,如此说来,那三人并不知道弘忍手持清净剑。
  白清江继续道:“我追着踪迹追到吴家镇外的密林中——大概是在西郊,见到了手持清净剑的弘忍与三人对峙,弘忍并不落下风,且有杀心。但巡捕司不许私斗,更不许滥杀,所以我出面,想要劝住弘忍,让他和那三人一起,随我回巡捕司来。”
  时若闻摇摇头,“般若剑阁哪里肯,浪费口舌罢了。”
  白清江嗯了一声,继续道:“然后我和他大战一场,想逼他就范,但他并无杀我之心,反倒使了不知什么奇怪法门,逼我停手,然后一剑刺死那剑客,随即倒地,然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你倒是言简意赅,”时若闻道:“那这三人又在何处?”
  “两人已死,送往司中验尸,一人暂押停尸房。”
  “两人已死?弘忍不是只杀了一人吗?”
  “我到场以后,那剑客认出我捕快身份,为求保全自身,先杀那醉鬼,以示诚意。”
  时若闻听得有些糊涂,直问道:“那三人身份呢?”
  “乞丐是东海紫竹村,名为徐潮生;酒鬼是被巡捕司追捕的大盗,曲明海;那剑客是辽东富商,莫放空。”
  时若闻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莫放空不是普通商人,而是辽东边防的一颗棋子,牵连朝廷拒北的局势,况且巡捕司也没他案底,若是落到巡捕司手里,最多关两天,自然会有人来保他,而东海紫竹村是盟约之中的门派,门中弟子自有特权;但曲明海,杀人越货、诛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其罪当诛。这三人里,只要曲明海死了,莫放空最多也不过私斗之罪,也只有曲明海死了,白清江才能以巡捕司名义保护他。
  这莫放空,倒是果断的很。
  时若闻揉了揉眉心,见白清江闭嘴不语,便知道他只怕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话说了?”
  “没话说了。”
  时若闻也知道白清江也不会去查案子,便问道:“小魏呢?”
  “不知道。”
  “多半又是去玩了,”时若闻沉吟片刻,又一连问了诸多与此事有关的细节,但所获线索着实有限。
  这时节真奇怪了,时若闻背着手,眼神闪烁,一言不发。城北客栈住着关漠,刘千财之死或许迎来叶金若,青玉洲问剑之人昏迷不醒、武功全失,般若剑阁嫡传弟子被人追杀,宫中有人密谋造反,六部尚书被皇上急诏宣去议了一下午的政。桩桩件件都挤在一天发生,哦对了,还有那春风渡的遗孤,什一堂的暗桩,冒着被时若闻诛杀风险潜入长安的王植。
  时若闻觉得自己仿佛处在风暴中心,暂时的平静之后,就会被撕成碎片。
  “呼~”时若闻吐出一口浊气,平静下来。
  “宋大夫,弘忍伤势如何?”
  宋意何听得时若闻问,却并不立即回答,而是上前先一诊脉,才起身回道:“与赵稼类似,都是用了不该用的力,使了不该使的劲,通常来讲,除了功法特殊以外,人习练内力,都是内力经由丹田流向四肢百骸,但是这二位以损伤体魄和本源为代价,求得功力暂涨。这一节,我也不多说什么,二位自然明白。”
  “但正如佛家所言,有因必有果。获得超出上限的力量,就会损害作为容器的经脉和丹田。赵稼用青玉洲秘法催动内力增长,弘忍则是用不知道什么古怪法门,获得类似于禅宗他心通的能力。这两人经脉丹田都被损,但赵稼功法使然,经脉的伤势重些,弘忍的体魄强健,经脉方面倒是小事,却伤及灵台方寸地。”
  时若闻一怔,概括道:“弘忍……伤了脑子?”
  宋意何颇为无奈地点点头,“见识过、体会过般若剑阁功法的,死人绝对比活人多,活人绝对没有我医馆一年的病人多。剑阁行事又向来不死不休,谷中也少有给他们治病的记载。单以武道论,剑阁又不亚于我七情谷,
  所以简单来讲,就是没经验。弘忍的伤,我能治好,但既要治好他的伤,又要不让弘忍变成痴呆,我没把握。”
  时若闻想到被般若剑阁赋予厚望的弘忍可能变成傻子,就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般若剑阁行事最出名的就是以杀止杀,堪称江湖诸门派中杀心最重的一个,被他们盯上,大致类似于被什一堂点名,巡捕司若是处理不好,后果只会越变越差。
  “那楚大夫怎么说?”时若闻只得问道。
  宋意何小心看了一眼屋外楚玄云的方向,轻声道:“可别说这话。谷里的人都知道,楚师叔是从来不救般若剑阁之人的,更何况是弘忍这种金字招牌似的弟子。”
  “这是为何?”
  “不知道,听诸师叔伯说,自从楚师叔完成杏林试后,就再没听他提起过般若剑阁四个字。”
  七情谷的杏林试,是要谷中弟子往中原各地行医去,有诸多规矩,与青玉洲问剑相仿,关于这一节,时若闻只知道昔年楚玄云化名夏冰游历天下,至于别的,碍于规矩并不知道。他摇摇头,不想这些细枝末节,只问道:“宋大夫,治好弘忍,你有几分把握?”
  宋意何踌躇片刻,生出两个手指,旋即又叹一口气,摇摇头,收回了中指。
  “一分?”
  “什么一分,”宋意何自嘲似的笑了笑,叹一口气,摇了摇伸出去的食指,食指的影子被烛火拉的很长。
  “是一分都没有。”
  时若闻紧接着问道:“那如若是换了楚大夫呢?”
  宋意何想了想,收回手去,答道:“楚师叔天资绝佳,是医道奇才,自然比我有把握。可究竟有几分,只能问他自己。”
  时若闻苦笑一声,凝视着病榻之上、眉头微皱、似乎在忍受极大痛苦的弘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如今来看,楚玄云与般若剑阁早有宿怨,这宿怨,或许是楚玄云年少时游历天下时就结下的。
  少年时所认识的,只怕要纯粹而深刻地多,纯粹的恨和纯粹的感情都只出现在这个时候,时若闻不知道楚玄云少年时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绝不是应该在此时被揭开的。
  “宋大夫,”时若闻最后问道:“你可知,有什么办法,能让楚大夫……施救于弘忍?”
  宋意何只是苦笑,“楚师叔年轻时曾为破难题枯坐十日,也曾孤身入险境取药救人,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巡捕司,与江湖决裂。时大人,若是我说我能劝,你难道信吗?”
  时若闻沉默了。楚玄云的性格只怕巡捕司无人不知,坚毅果决,从不食言反悔,如今他态度已然明了,绝不愿施救于弘忍,那只怕穆关陵来了,也只能摇头而去,况且楚玄云于巡捕司有恩,岂能胁迫于他。
  一直静静地看着弘忍的白清江,脸色也越发阴沉,眼神闪烁,心中煎熬,房间内片刻的寂静过后,他忽的开口道:“我去求他便是。”说罢,径直快步出门去。时若闻和宋意何一愣,不知道这糊里糊涂的捕快要做些什么,连忙跟着出去。
  而白清江只是静静地站在楚玄云面前,盯着这位白衣医仙。
  “请楚大夫出手相救。”
  楚玄云背过手去,眼神冷冽,语气阴沉:“我楚玄云什么人都救,唯独使剑的和尚不救。”
  白清江自小便是兵家隐脉传人,身份何其尊贵,他从未求过人,又怎知如何求人,时若闻看着这个心思单纯至极的捕快,在他身后缓缓道:“清江,楚大夫自有隐情,我们另寻他法便是。”
  白清江眼神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时若闻,又看了一眼弘忍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神色冷漠至极的楚玄云。他回忆起西郊中和弘忍相斗的每一个瞬间,回想起清净剑和玄晖长枪的每一次相撞,那时的无力感萦绕在他心头、肩上、手中,逐渐变成心魔。
  这是他的心魔,这是他的敌人。
  他缓缓撩起衣裳下摆,跪了下去。
  “白清江,不可如此!”时若闻断喝道,“给我站起来!”
  白清江只是平静地跪下,轻声道:“白清江请楚大夫相救弘忍。”说罢,咬着牙,就要磕下去,却被一柄横刀截在咽喉,不得叩首。
  “你这是要做什么,”时若闻怒道,“你快些起来,我巡捕司还怕找不到办法吗?起来!”
  白清江只是摇头,语气悲凉,“伤及灵台,迟一分便是误一寸,长安城内外,再无楚大夫这样的医生了。”说罢,就要强行叩下。
  楚玄云看着这一幕,忽的冷声问道:“弘忍与你相识不过半天,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白清江只是回道:“弘忍胜我轻而易举,我胜弘忍却难如登天,我不服,也不愿如此剑客死于这等可笑境地,他本可以杀我,却不惜耗尽精力只败我不杀我,我若看着他死去,又如何立足于世上。”
  “请楚大夫救救弘忍,也救救我。”
  白清江额头终于触地。
  楚玄云闭目屏息,一袭白衣忽的生出孤寂之感,他仿佛已不再这儿,而是在昔日少年时。
  他想起少年人的种种,终于叹一口气,带着无比的疲惫和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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