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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定风波


古来有主辱臣死的说法,可惜不能倒过来,否则燕北知定要气死的。他喝退众人不是因为陆雨降输给崔览,而是因为听到有个禁军说了这么一句:

        “都第九个了,这他娘的姓崔的不累啊?”

        这话一出,燕北知险些要一掌劈死陆雨降,若非他还算有血性,燕北知说不准要清理门户了。

        时若闻静静看着众人散去,留下手足无措的陆雨降和看上去手足无措的崔览。

        “陆雨降,我问你,”燕北知收敛怒气,沉着脸问道,“谁挑的头?”

        陆雨降哪里敢说,不说是自己受罚,说出来就是九个人一起了,禁军守营可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饭最后吃,觉最晚睡,仪容一丝不苟,眼皮子要一盏茶眨一次,持矛只能握第五尺第六寸处,禁军大营前有两个清晰脚印,就是硬生生站出来的。

        倒是崔览,诚惶诚恐:“燕统领,只是弟兄们切磋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只是崔览话说到一半,呼吸却猛地急促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他猛地记起自己小时候险些溺水,在水面之下看见的若隐若现的魂灵。

        他闭上嘴,握紧剑,一语不发,模样变得谦恭。

        时若闻看的津津有味,燕北知用的无非是他的势,用来唬唬这种心志不坚的三流高手再合适不过,高明倒说不上高明,熟练倒是很熟练,也不知他用的是那一门心法。

        陆雨降紧闭着嘴,感受着燕北知越发明显的怒火。

        时若闻适时上前,随手拔出地上的长枪,扔到陆雨降怀里,使个眼色让他快滚。陆雨降犹豫再三,朝燕北知行个礼,快步离了此处。

        可怜崔览走也不是,话也不敢说,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燕北知把那长枪插入地下的手段已经算是看不懂,这黑衣捕快怎的又轻易拔了出来?他一时有些后悔做这个出头鸟,早知如此便不赌那十两银子。

        燕北知深吸一口气,撤去自己的气势,崔览如获大赦,却依旧不敢多说什么。

        时若闻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禁卫,心中很是好奇,若是单纯以年纪小不懂事当理由,以年少气傲当借口,倒也不是不能解释,但是禁卫居天子侧,护卫储君,怎么敢招年少气傲的,地主家招长工都要老实巴交的。

        “姓名。”

        崔览一怔,望向时若闻。

        时若闻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次:“姓名,籍贯,年龄。”末了自我介绍道:“哦对了,在下巡捕司时若闻,近些日子与燕大人负责巡防。”

        他做捕快二十多年,问谁都像问犯人,自然也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崔览连忙答道:“崔览,河南道贝州阜南县三山庄鱼尾村,十七岁。”

        尚未及冠?

        看样子禁卫挑选的人确实有些江湖大派的味道,崔览十七岁便能修习内力有成,越过那第一道龙门,可见资质不算太差,若是安稳修炼下去,四十岁前有望越过第二道龙门。

        可惜,练什么不好,练纵横家的功夫。

        时若闻微微一笑,指着地上的凌乱打斗痕迹,“你打赢了九个禁军,功夫不错,禁卫若是都像你这般,我们也能少操心些。”

        时若闻语气温和,可惜崔览方才领教过燕大统领的气势,说话难免有些不利索:“谢,谢时大人夸奖。”

        这回答有些不合时若闻心意,于是他继续问道:“看你的武艺,在禁卫中应当也是翘楚,如果我没猜错,也是队长或统领吧,为何要与这大头兵动手?”

        崔览自然没他说的那么厉害,当即连连摇头,饱含歉意道:“我只是个普通禁卫,一时技痒,犯了规矩,请二位大人责罚。”说罢,趁势就要跪下。

        时若闻自然不会让他跪着,伸手扶住他,微笑着点点头,“无妨,禁军的规矩我也不懂,还是让燕大人教教你。”

        燕北知深深地看了一眼崔览,却并未有责罚的想法,禁军中不禁切磋,反倒提倡兵卒搏斗,只要不伤及筋骨,闹出矛盾,这种切磋比较向来是求之不得,真正让燕北知动怒的,一是禁军以车轮战应对一人,二是禁卫堂而皇之仗着内气欺辱禁军。

        燕北知问道:“崔览,你习武多久?”

        崔览答道:“两年。”

        燕北知眉头微皱,语气骤然变得严厉,“你可知内气有成,寻常士卒不可能是你对手?”

        听得这问责之意,崔览当即半跪在地,一言不敢发。他本就只是个贝州的寻常农家少年,习武有成也好,连败禁军也罢,骨子里的胆怯还没褪去,连败禁军士卒的激动过后,自然满是懊悔和后怕。

        禁军到底不是禁卫,燕北知也不知秦望。

        燕北知冷笑一声,“那便是知道了?”

        崔览后背直冒冷汗,头越发低了。

        他姿态越低,燕北知越是生气,却又没法子,总不能自己动手收拾他一顿吧,思及秦望与自己的交情,燕北知冷哼一声,撂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离

        去。

        时若闻看着这出闹剧,心中也有些糊涂。燕北知生气自然是应当,可这气有些太大了,堂堂禁军统领,毫无城府,喜怒言于形色,这位燕大人是怎么坐上统领的?时若闻眯了眯眼,望向半跪在地的崔览,现在他可没有半点威风了,被燕北知斥责的他才像是个带些稚气的少年。

        “起来吧,”时若闻尽力使语气温和,“燕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过两天气就消了。”

        崔览依言起身,时若闻才看清这个禁卫嘴唇上一层薄薄的绒毛。

        时若闻笑着道:“今日的事情无须担心,军中切磋本是常事,秦统领说不准还要夸夸你。”

        崔览可没半点庆幸的样子,怏怏地收剑入鞘,低声道:“秦统领嘱咐我们不要生事,我却闹得燕大人不开心,回去定是要挨板子的。”

        不要生事?时若闻有些好奇了,燕北知大早上就被禁卫气到,如今崔览却说秦望嘱咐过勿要生事,这倒有些蹊跷了。看崔览的样子其实有些忠厚的,也不像阳奉阴违的人,时若闻随口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折断人家兵刃,须知以和为贵的道理,怎的要动起手来?”

        崔览瞧着很是闷闷不乐,“早上禁卫的兄弟和禁军士卒切磋时,不小心下手重了些,那些禁军就不乐意,晨练结束就过来嚷嚷闹闹。偏偏禁卫的兄弟都出去巡防,就剩我一个,这些人人多势众,我又不能丢了禁卫的面子。”

        一来二去,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喽?时若闻点点头,心中却满腹疑惑,禁军治军严谨,昨日纵使是那下马威性质的仪式,也是称得上整齐划一、军纪严明,怎会作出这种惹是生非的事情。

        “谁起的头?”

        崔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当时乱的很,我也没看清。”

        时若闻脸上浮现一丝莫名笑意,安慰道:“这些禁军都是些大老爷们,长住紫禁城,火气大些也是正常,无须担心,你去做事吧,此事我会与燕统领说,你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话崔览自然喜欢听,

        “多谢时大人,那我便去巡防了,下官告辞。”

        时若闻含笑目送崔览离去,心中多了几分推测。这么多年断案破案,遇事自然多想几分,今日禁军与禁卫的冲突若说没有问题,时若闻是万万不信的,今时已然不同两百多年前,当时的武道初生,有偶然顿悟习得内气的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动辄伤人乃至害命,这也可以用“不知者无罪”一笔带过。但今日武道已经算是有了起色,禁军与禁卫不可能没学过这些。

        时若闻缓缓走向营地高处,想起太祖与言尚书所著《假梓亭话》中开篇所写的养气论,这一篇将有无内气的区别写的明明白白,直言若是内气高深者,在内气耗尽前,远非常人能敌。

        燕北知站在营地高处看着下边的禁军,神色淡漠,听到时若闻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冷冷道:“让时大人见笑了。”

        时若闻并不恼火,笑着道:“怎么,生禁军的气,还是生禁卫的气?”

        燕北知摘下头盔,并没什么吐苦水的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下边的禁军,一双眸子闪烁,不知心中所想。

        ——

        瀚海医馆身为七情谷在长安城开设的唯一一家医馆,自然是很有些特殊含义。早在太祖时期,瀚海医馆便一直在这儿悬壶济世,只是在江湖人和朝廷看来,医馆不仅仅是医馆,更是江湖和朝廷为数不多的友好象征。

        七情谷,以医入武,称得上江湖武道最高峰,纵使公认杀伐第一的青玉洲,也不得不对七情谷多几分敬意,不止因为武道,也因为七情谷从建立之初,便从未离开过济世救人这四字本分,除此以外,从不过分参与江湖事务。

        上一次七情谷的大动作,是开国时,有太祖牵头,七情谷代表江湖大小一百七十六个门派,在平乱崖上签下盟约,江湖以遵法换取朝廷的认可,朝廷以接纳换取江湖的平静,这一份盟约原本至今仍然在京兆府武备监中。

        而如今江湖人士行走江湖的诸多规矩,也大多是由那时定下,而建立巡捕司一事,实则也与七情谷的提议有关,真要算起来,二者渊源也算颇深。

        如今的七情谷,谷主张空青破解前人所留医道二十七大难之七,武道修为无人可知其深浅,那座小小药园被无数江湖人视为圣地;而张空青晚年隐世不出,在江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收了楚玄云为徒,故而楚玄云年纪或许不大,但辈分着实不小。而再往下的年青一代中,名声最大的,无疑是这位宋家二公子,宋意何。

        宋意何医术是七情谷年轻一代的翘楚,论武学功力更是名列多闻楼春雷卷上第七,为人有魏晋风度,不拘小节,广结好友,博学多识,风度翩翩。

        但魏远书只觉得如坐针毡。

        宋意何与宋意初细看之下,眉眼是很相似的,没办法,亲兄妹嘛。只是魏远书总觉得宋意何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瞧瞧戳了戳白清江的胳膊,问道:“

        宋大夫干嘛老看我?”

        白清江抱着卸了枪头的长枪,疑惑地看了魏远书一眼,“宋大夫哪有看你,倒是你总看宋大夫。”

        魏远书于是闭上嘴,乖乖地等着宋意何给自己配药。

        而宋意何十分认真地在药柜里抓药,寻思着要不要配几方腹泻的草药进去,治一治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医馆并没有多少病人,往来这里的多是江湖名门,朝廷要员,倒不是七情谷面子大,不给百姓治病,而是寻常百姓见着这里谈笑有鸿儒,自然不敢随便来,加上些或真或假的风言风语,自然也往来无“白丁”。

        此时医馆里,除了七情谷的大夫和学徒,便只有两个黑衣捕快,一个剑眉星目,可惜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个抱着根木杆,呆呆地站在一旁。宋意何提着装有银针的盒子过来时,可以看见魏远书下意识往后移了一寸。

        白清江还是呆呆地站着。

        “魏捕快,”宋意何微笑着取出那三寸长的银针,“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魏远书舔了舔嘴唇,一脸谄媚,“不用了吧,宋大夫。我觉得我这挺好的,不久被那老鬼锤了几拳嘛,随便开些固本的方子就行了。”

        宋意何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吹了吹额上垂下的一络头发,像只狐狸。

        “魏捕快,不要讳疾忌医,万一伤着腿,以后跑不动怎么办?”

        魏远书讪讪地笑了笑,“说的是,说的是。您请,您请。”

        宋意何没与他多话,抽出几根银针,直直刺入魏远书身周大穴,一边运转七情谷探脉的功夫查探,一边问道:“谁伤的你,什么路数。”

        “王植。”

        宋意何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谁?”

        魏远书老老实实答道:“王植。”

        宋意何呲牙笑了笑,笑的很不开心,“‘恶佛’王植?”

        魏远书挠了挠脑袋,“还行吧,也没传言里那么厉害嘛,什么恶佛,老王八一只,龟怂的很。”

        宋意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王植当初偷人典籍,还顶着恶佛的名号这么多年,般若剑阁那群疯子都没作了他,你运气好没被锤烂脑袋,很自豪么?”

        一旁的白清江倒是很赞同魏远书的观点,“那王植简直是惊弓之鸟,我还没出枪,他便跑了。”

        宋意何悠悠地刺入几根银针,理了理魏远书经脉,道:“惊弓之鸟那也是巡捕司这张弓绷的紧,否则王植杀你们俩也就费点功夫。”

        白清江不可置否,但还是有些遗憾道:“可惜没见识他的拳法。”

        宋意何也知道巡捕司的武痴不少,只一笑置之,随即拔出银针,说道:“你的伤势有两个,一个是气府和经脉的损伤,一个是足三阳经附近。你和王植拼命了?”

        魏远书点点头,“拼命逃呗,还能怎样,那老鬼都成精了,我哪打得过。”

        宋意何嗯了一声,继续道:“气府和经脉你慢慢养,反正不是赵稼那样几近求死的路数,没到枯竭,不是大问题。至于足三阳经,我待会开药给你,回去慢慢补。”

        提起赵稼,魏远书好奇道:“赵稼送过来了?”

        宋意何将银针收入锦盒,随口回道:“过来了,在后边躺着呢,这医馆外边只我一人,剩下的都在想法子。”

        白清江尚不知道赵稼的事情,好奇道:“哪个赵稼,这名字耳熟的很。”

        魏远书悠悠地叹一口气,“青玉洲那个,多闻楼排榜排第二的。说起来,应该算你,师侄?”

        白清江哦了一声,继续出神,并不理会什么青玉洲。至于魏远书所说的师侄师叔,无非是从他兵家隐脉身份来算,也没几个人当真罢了,当初兵家各脉争执不下,白清江这一脉退出青玉洲,半隐与朝廷,江湖健忘的很,早就没几个人记得了。

        魏远书好动不好静,忽的听到后院吵吵闹闹,耐不住性子,和宋意何打个招呼,便窜到后院,走到那件厢房前,见着几个大夫眉头紧锁,当中的楚玄云一身白衣,在屋子里打转。

        魏远书识得那些大夫,都是七情谷的医生,不过有武在身的只有楚玄云,故而此间的讨论也以他为主。可惜情况看起来颇为不妙,楚玄云眉头锁的很紧,罕见的露出一丝烦躁。

        魏远书回想一下楚玄云烦躁的时候做过的事情,十分识趣地决定不打扰他们,转身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晾晒的药材。

        瀚海医馆晾晒的药材,和濒湖楼的大致无二,都是按着张空青所写的《百草良方》来的,寻常刀剑内伤的药草都可以在上边找到,也算是七情谷给江湖的一份恩。

        魏远书悠悠地在院子里打转,看一眼出神远游的白清江,和正在抓药的宋意何,瞧瞧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溜到墙边,挪开一块毫不起眼的方砖,将竹筒塞进去,再把方砖归位,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半晌,墙外传来一声细微的笃笃声,魏远书笑了笑,回了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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