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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紫禁城中事(二)


太子东宫虽称作东三宫,但其实不止三座宫殿,所谓的三宫也是以规格论。

        博物、正阳、谦抑。

        这三宫虽取名自墨、道、儒,其实却也没多大关联,博物宫没有奇门机巧,正阳宫也没有青词宰相,谦抑宫倒确实是太子读书的地方,只可惜学的也不只是儒,反倒是兵与法居多。时若闻远远瞧见那座古朴的宫殿,隐约间听到有朗朗读书声,好奇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为何这谦抑宫还有读书声?”

        燕北知的回答简略的很,“因为大儒秦问。”

        这话比当初破案都费脑子,为何秦问来,谦抑宫便要有读书声?这读书人的事,时若闻还真不懂,只是燕北知脸上已经隐约有青气,看样子若是再多问几句,这位燕统领就要气急败坏了。

        时若闻脚步悄然放缓,观察着东宫的底细。昨日韩重阳在身侧,他一言一行都要小心万分,今日燕北知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熟悉熟悉。

        紫禁城并非沿着紫宸殿前后那条大道左右严谨对称,从城楼上往下看,布局倒是有几分随意。东三宫中一应建筑都是向阳而开,砖瓦明亮,其间三座宫殿都没什么宏伟壮阔的格局,而是各有特色,大概是不能抢了紫宸殿的面子。

        博物宫取自博物明智的意思,说是宫殿,其实是座宝库,在这长安城里,也就内务府能在藏宝上和它比一比。太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博观约取的道理,据说本来是要文武百官都能来瞧一瞧这些个珍稀宝贝,可惜到了太宗时礼部上书杜绝了此事,毕竟储君尊崇,若是大小官员都进的了东宫,那圣上威严摆在何处?

        其实这只是太宗改制的一桩不算大的变动,史官们在评议太宗皇帝时,总是避不开他施政时的种种有悖太祖意愿的手段,只是太宗时政务清明,国力繁荣,对外征战也屡战屡胜,也说不得是低劣的昏君,只能说是两代帝王的两种心思。

        而博物宫也是东宫最大的一座宫殿,每隔一段时间,宫中内侍都会把博物宫中需要晾晒的旧书古籍拿出来,在博物宫前陈列开来,垫着珍贵绸缎,以墨玉镇纸压好。后来国子监一众嗜书如命的儒生们连着上了七八十本奏折,要接手这门活计,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说“宦官有辱先贤”的,有说“文运所在,不得不行”的,更有个祭酒当而皇之说:“皇上不给这个机会,就是瞧不起国子监”的这种泼皮无赖式的说法。

        后来也没应允了国子监,只是允许他们每年的几个时候来一趟,翻一翻这些旧书,诸如几个儒家先贤的诞辰之类,国子监后来的惯例,是每一年最杰出的几个学生,才能得以有幸来此,看一看那些读书人该看的书。

        当然,博物宫中也不止百家典籍,还有朝廷这么多年积攒的种种器物,广为人知的诸如当初奇门科圣所研制的青铜浑天仪,铸匠大宗蓝白坊第一柄神兵“青玉案”,礼部心心念念的国之重宝禹鼎,据说是李耳手写的《道德经》竹简等等,无一不是重宝。

        而据碧落楼的情报,江湖两百年来的诸多秘闻指向的最后消失方向,也大多在这座古朴宫殿中:七情谷遗失于七十年前的一卷秘闻;百多年前道家占卜所用的一套珍稀玄龟甲和据传推演千年的一册画卷;纵横家武夫苦寻而不得的开宗之书《事功》;原在般若禅寺所藏的三卷《摩柯书》……至于为何消失在江湖上又出现在博物宫,那就要问问宫中那座内务府了。

        夏日暑气渐长,宫中总有忙碌身影来来去去,工部和礼部的官员指挥着内侍将紫禁城装点成贺寿该有的样子。紫宸殿的殿前广场遵循旧制不可添加任何装饰,只铺了一条从殿门绵延至前两根望柱下的地毯。

        第一根望柱上是本朝首任礼部尚书言羽。

        离了紫宸殿,去往东宫,就清净许多了。

        时若闻走过博物宫前,瞥见殿门大开,穿堂风带来其中有些腐朽的味道,他看到了博物宫摆放在门口的那两尊仙人承露像,不免有些啧舌。那两尊塑圣杨纹所刻的石像,据说遗留有他毕生武学精髓,可惜雨打风吹去,仙人衣炔不再如风。

        时若闻随口问道:“燕统领,这博物宫殿门大开,你可有进去过?”

        燕北知嗯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大殿深处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钝剑。

        燕北知的眼神有些难以言说的色彩,时若闻认得那柄名为玉珂的剑,昔年方少君持之纵横天下,他心思微动,笑着道:“方侍郎的剑,本不该挂在这里蒙尘。”

        燕北知幽幽地叹一口气,说道:“方大侠逝世那年,突厥还没被赶出燕云。”

        两人不约而同叹一口气,燕北知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向下一座正阳宫走去。

        正阳宫的名字,一说来源与“漱正阳而含朝霞”一句,原因是昔年有道家修士曾以此言卜算太祖命格,一说取自《云笈七签》这部道家

        典籍,不过这都是后人臆想了,太祖怎么想的从来没有人猜得到。

        不过既然总归和道家扯得上关系,那自然也少不了些相关的意味。正阳宫门前台阶上,便刻有武当山的七式剑法图录,自然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也没有内功心法,但那也是武当山紫霄宫初立时的第一套剑法。道家本隐逸与山野,但本朝律法森严,生生将道家祖庭龙虎山的道统分了三处,一者自留,一者归于钦天监,一者强加于武当山上那群本意出世的道士。从此天下的修道之人行走江湖,都要有三家授箓。

        道家有福地洞天,这处也有青囊先生取来的七十二福地各一捧龙砂,置放在殿后的鼎中,旁人无从得见。如此形式自然不是尊道,而是无奈太祖晚年对黄老学说颇为好奇,不过除了那一尊鼎,正阳宫中再无多余道家事物。这座被誉为第“七十三福地”的宫殿,在紫禁城内其实是太子禁卫的操练场所,是一等一的名不副实。

        时若闻走到此处,果不其然,见着了太子禁卫的那位统领,秦望。

        秦望站在正阳宫门前,笑着道:“在下恭候二位多时了。”

        他今日的依旧是那副轻甲,佩一长一短双刀,却也没有什么英武气质,只是寻常。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燕北知也笑着道:“秦兄,今日你在此,是等秦先生吗?”

        时若闻闻言一愣,这统领秦望与大儒秦问怎会扯上关系?二人同姓秦,总不可能是父子吧。

        也的确不是父子,秦望走近二人,拱手作礼,向燕北知说道:“的确是等秦先生,我已多年未曾见过他,今天好不容易他进宫一次,不能错过。”

        看见时若闻的疑惑神色,秦望笑着解释道:“我与秦先生是远亲,很远的那种,但幼时承蒙他教诲,多年来牢记于心,今天厚着脸皮认个亲,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时若闻了然,笑着点点头,余光瞥见正阳宫中空无一人,好奇道:“昨日来此时,太子禁卫尚在操练军阵,怎么今日只有你一个?”

        秦望语气温和,“过几天万寿节,皇上下旨,紫禁城的城防力度不够,让我们补上,所以今日都在各处熟悉,我偷个懒,在这儿等秦先生。对了燕兄,他们做的如何?可还合你心意?”

        这话一出,燕北知露出尴尬神色,嗯了半天,吐出三个字:“挺好的。”

        这位燕大人还真不懂骗人,这幅样子,时若闻都看得出来太子禁军做的不如人意了。秦望苦笑一声,略带歉意道:“太子禁军初设不久,有些章程还请燕大人多多教导。”说罢,俯身长揖。

        燕北知连忙扶起他,无奈道:“教自然会教,这个你不必担心,大家同属紫禁城,自然应当互帮互助。”

        时若闻听着这熟悉的话,心想:“接下来就该但是了。”

        果然,燕北知说道:“但是,紫禁城防事关重大,太子禁卫说实在的,武艺是高过不少禁军兄弟的。武夫大多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得下禁军的老兵指手画脚。说实在的,我又不好亲自下场,否则落得个以大欺小,实在不合我的性子。”

        时若闻听了个大概:太子禁卫的武学水准,似乎是高于禁军,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太子禁卫担负护卫储君之责,职责重大,但为避免祸起萧墙之内,太子禁卫是择优而非择众,太子禁卫军只有八十余人,但都是从民间挑选身世清白,骨骼资质尚好的孩童,送入宫中,自幼习练内家功法,称得上高手之列,而禁军十三营,当中数百近千余人,自然不可能个个是高手。

        话讲到这里,秦望正色道:“燕大人,你且告诉我,是哪个不服管教。若是一个个都是骄纵性子,我定要让他们吃些苦头,堂堂禁卫岂能如此行事。”

        燕北知犹豫再三,无奈道:“说实在的,禁卫的兄弟们也不是骄纵,说到底,是不好奖惩。”

        这是实话,禁卫直属太子,他如何能奖惩。

        秦望沉吟许久,从腰间摘下那柄仪刀,“那这刀你拿去,若是有不服管教的,就让他好好看看这把刀。”

        燕北知摇摇头,没有接过这把象征太子禁卫统领的仪刀,“这是天子赐,我不能接。”随即一狠心,正色道:“秦兄,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便用自己的法子管教,只是事后你莫要记恨我,我功夫不到家,下手轻重不好控。”

        秦望当即应允,“尽管去做,我担着便是。”

        时若闻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没有要插话的意思,秦望却道:“话虽如此,你也可以请时大人帮忙,你二人一同负责巡防,也算是分内之事吧。”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表面一幅明朗,其实完全不知道什么禁卫不服管教的事情,如此回想起来,燕大统领早上气冲冲的莫非是朝自己撒气喽?

        燕北知也自知没和时若闻讲这些事情,也是有些尴尬,呵呵一笑,“自然,

        自然。”

        时若闻适时道:“秦统领,禁卫都去巡防,那这东三宫怎么办,难道要靠内侍宫女?”

        说起来,东三宫的宦官还真不算多,一路走来,远远比不上其余地方。秦望解释道:“太子不在,内侍也无须多少,待到殿下回来,就能见到那些公公们了。”

        秦望讲话有些格外认真和温和,不像个手腕强硬的,依着燕北知的话,那些禁卫都不是好相与的,怎的会让他做统领?

        时若闻点点头,指着他身后的正阳宫,“既然秦统领在这儿,我俩也不进去了,若是有事,还请依着规矩放灯,城楼会有回应。”

        秦望对此自然知道的清楚,“那我便恭送二位了。燕统领,不必留情,禁卫岂可在紫禁城中放肆。”

        时若闻与燕北知动身离去,往最后一座谦抑宫去。

        走到一半,燕北知一咬牙,开口道:“时大人,关于禁卫的事。”

        他后半句抱歉还没说出口,时若闻便道:“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请燕大人告知。”

        燕北知顿了顿,说道:“这事其实是昨晚才下的旨。禁卫共八十一人移入紫禁城各处,协助禁军负责巡防。今年的万寿节不比往年,皇上整六十大寿,为讨个彩头也好,为借此宣扬国威也罢,今年能进入紫禁城的人,比往年是要多的。”

        这时若闻自然是清楚,“此事礼部和我讲过。今年除却西边客商,还有北方、海外的客人,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到消息。”

        燕北知点点头,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在意,来便来了,正好巡防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只是没料到,禁卫实在是有些……”

        讲到此处,燕北知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憋了半天,才吐出一个此时听来不太光荣的评价:

        “好战。”

        时若闻倒是好奇了,“怎么个好战法?”

        燕北知有些愤愤道:“禁卫一来,便说要切磋切磋。这倒也罢了,士卒之间相互械斗,只要不伤及筋骨,我素来是不管的。只是那些禁卫未免有些自傲的味道,下手太过有分寸,伤及筋骨却不至于太过分,简直就像羞辱。”

        大概是觉得有些失态,燕北知稍稍平复心情,继续道:“禁军中也有统领或士卒练武有成,也不惧他们,只是禁卫毕竟更多是武夫而非兵卒,单打独斗那些将士如何打得过,一拥而上又不成体统,而统领一级又不能下场,否则就是以大欺小,传出去于威信有损。实在是为难。”

        时若闻明了,这禁卫原来是依着江湖门派的法子来练的,如此来说,这倒像是个宗门了,算一算,秦望是大师兄喽?

        时若闻问道:“那这禁卫的武功总归要有个路数吧?”

        燕北知回想片刻,也是面露疑惑道:“你不说我倒是有些没注意,禁卫的武功路数很是奇怪,与禁军习练的截然不同,内功路数与统领们的金戈劲气也不一样。”

        时若闻对此有些经验,直接问道:“新旧?”

        所谓新旧是当今武学难脱的两道标杆,旧自然是百年之祸时推崇的百家的“纯粹”学说,新则是当下新创的交融式的武学,二者难分高下,只是做个比较罢了。

        燕北知也不是不学无术,答道:“旧。”

        时若闻略微诧异,虽说新旧武学之间并无高下,但毕竟有些差别,旧武学多创造于百年之祸中,大多是难学难练,何况有些武学能不能练都不一定,阴阳家当初以一册《爻论》开启百年乱世,然而《爻论》上推演的武学大多没人敢练,练一个死一个,简直必死无疑。

        “既然是旧,”时若闻继续问道,“总归是那几家的事情,燕统领,可记得他们路数?”

        那几家自然就是效仿先秦百家的那几个派别,燕北知沉声道:“别的看不出来,身法倒是有点纵横家的路子。”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那就应当是纵横家了,旧武难学的很,少有能涉猎多家的。”

        燕北知沉默片刻,问道:“时大人可曾与修炼纵横家武学的人比试过?”

        时若闻略一思索,想到一个,“多年前和司马错打过一场。”

        燕北知一愣,“司马错也曾去过西域么?”

        时若闻神色平静,“纵横家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燕北知又问道:“敢问司马错武艺如何?”

        时若闻答道:“步步为营。”

        燕北知此时才算有几分服气了时若闻,不只因为一路走来时若闻的言行得体,更因时若闻对那位纵横家新秀的评价,与自己父亲的话如出一辙。

        那位兵部侍郎燕方皋评价司马错时,也有“步步为营”四字。

        燕北知终于笑着道:“时大人不愧神捕之名。走吧,巡完谦抑宫,我们回去看看那些纵横家的禁卫到底什么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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